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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家女

发布: 2014-8-28 15:42 | 作者: 顏忠賢



        二
        
        一個京都做的老洋娃娃,堂姊說她當年去日本念服裝設計的動機是關於她小時候收到的這個奇怪的禮物,那娃娃的身形跟一歲小孩差不多,但頭比一歲小孩大一點,頭跟四肢是某種神祕莫測的塑料材質,但身體是用布做的,裡面塞滿了特殊質地的某種古怪棉花,不知是原本就塞得極細膩精密地緊,還是隨著時間棉花已然更不知如何地變質,所以是一個抱起來有奇特到近乎肉身感覺的娃娃,抱著相對於柔軟的身體,但不時會碰觸到那些比較硬的塑料手和腿。或許因為身體是棉花做的關係,所以這個娃娃只能一直坐著,或是躺著、趴著,就是無法好好的站著。記得小時候搬動這個娃娃時,常常會被塑料四肢打到,因此而亂發了一場脾氣。
        因為那娃娃是在她還沒出生之前,是四姑買給大表姊玩的,這個娃娃是一種著名的京都手工製作的「洋娃娃」,有一頭咖啡色的捲髮,某種異人館才會出現的日本人在那個時代所想像的洋人那種難以言喻的奇幻,穿著用和服花布花樣所剪裁成極貼身講究版形的華麗洋裝,普魯士藍的透明度極高的玻璃球瞳孔的眼珠,捲曲弧度又美又長的睫毛,那是某種歐洲貴族小女孩的極完美的妝容扮相,有種太精心打造而令人隱隱不安的氣息,尤其是被當年店家不斷自傲提及的最大的特色,某種動力或重力機關的巧妙裝置,使得洋娃娃躺著的時候,眼皮就會跟著闔上,那在當年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太不可能地逼真,接近真人的栩栩如生,也因此,令她又愛又怕。那是她小小的內心想去日本學做衣服的某種最早的心動。去那一個服裝的設計可以奇幻到像幻術的國度,彷彿自己手工就可以做出一個美人,像一種有魔術的魔女。
        那真的是一個太昂貴的娃娃,所以表姊長大了,就一路往下,傳給適合大家族裡的表妹或堂妹們,後來到堂姊手上時,已經是第三第四手了!就她有記憶以來,那洋娃娃送過來時就已然放在一個常打不開的髒兮兮的厚紙板盒子裡,上一個太愛這個洋娃娃的好動表姊每天抱著她玩甚至抱著她睡了好幾年,後來因為玩太凶,近乎被玩壞了的她就有點令人不忍地殘缺了,那真人頭髮材質植入的曲度修長優美的捲髮就亂了打結好幾團,有些地方還被剪成一塊禿一塊禿的膚色的頭皮,殘留下來的一撮撮超短頭髮,洋裝破了幾個洞,蕾絲四處脫落,身體的部分,灰灰舊舊的。堂姊說:「小時候我真的非常害怕,害怕看到她的頭髮,害怕她跟我一起在房間,害怕她的眼皮轉動,有一種日本人俑的眼神的陰霾而神祕莫測,後來就更害怕碰到她,碰到她永遠都梳不開的頭髮,害怕幫她換衣服。因為她頭比較重,常常不受控制的東倒西歪;我害怕跟她共處一室,只要她靠我太近,換來的就是失控的大哭。小時候的夢裡,好幾次坐在角落的娃娃,張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頭髮開始越長越長,娃娃的身體開始越來越高大,我一直尖叫。有一天伯母心血來潮,拿了一些小孩的舊衣服幫她換上,那種一歲小孩的衣物和帽子穿在她身上非常合身,頭髮的地方實在無法挽救了,所以就拿了個毛帽全都蓋起來。復古成熟的臉孔,下半身卻是混合搭配的嬰兒服飾,頭上還配著五顏六色的毛帽,娃娃的樣貌變得更奇怪了。後來,我越來越害怕看到她,因為她的眼睛變得非常恐怖,隨著時間越來越久,眼皮的機關變得不是很順暢,打開有困難,有時候娃娃明明是坐著,卻呈現半閉眼的狀態,有時候一睜開、一半開,就像有一種情緒,怨念,不屑,迷茫,忐忑但是又只能困在眼前的這個家的角落,我心中越來越擔心而總覺得,有一天會在夢中,被她用念力念死。
        回憶,是那麼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因為它已然失去而且再沒被打開過。
        堂姊夫說他找出來一張枯山水前他們的合照,在黑白的枯燥畫面裡頭看到她,他的前妻,我的堂姊。現在回去看起來,他們那時候還很年輕,那是二十年前在京都一起念書的時候。
        我記得他們提到過一個古老的木箱,那是他們當年在一個天滿宮的京都最著名的古董巿集買的,那時候,他和我堂姊剛結婚不久,他還在念博士,她碩士畢業也已經去一個日本的和服設計的老店當學徒,所以決定買了一個舊的有和室座敷的木製老房子,剛買來不久,整個房子很有味道,京都的舊建築,離大學和和服店都不遠,窗外的風景極美,可以看到後院的南禪寺延伸極遠極濃密的林蔭與河流。但是,前面那個屋主剛搬,所有的家具都一起帶走了,整個房子近乎全空,他們也不在乎,就花了很長的時間在裝修房間。但是最後,一直在找一張客廳的桌子,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他們打從心裡喜歡的。後來,發現了這個舊皮箱,很老很美,充滿日本幕府時代的鳳凰狐狸種種神獸銅雕古風細部的優雅,上頭有精心刻字的舊銅扣環,刻一個繁體中文的縮寫。那就是她名字的「秀」字,所以,堂姊夫就堅持要買回家送她,而且就當主廳榻榻米上唯一的桌子。因為真的很大而且很沉重,放在空的和室舊房子的主廳正中心,真的有著奇妙的老派的種種巧合,太多巧合了。但問題是,那大鬍子的京都古董巿場老闆說,他一轉手來時,那舊皮箱的銅扣鎖、鑰匙不見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裡面是什麼,因為他也從來沒打開過。就這樣,他們用最好的價錢就買到了。
        但是,他們就一路沉重地拖著那裡面不知是什麼的舊皮箱回到家,放在主廳,在和室紙門和迴廊之間,就真的當泡宇治抹茶的茶几,上頭可以放清酒、酒杯、瓷碟,放起司或和子。朋友來了,都很喜歡也很好奇,坐在那箱旁看著老房子旁一個奇幻的庭景,小小的堂姊自己手工打理出的枯山水,有人猜裡面是舊書、舊和服、老器皿、毛筆、硯台或燭台、木製的老書架,因為晃動會有雜音,像是撞擊了什麼。奇怪的是,即使那麼多人問,但是他們還是始終沒有打開過。就這樣,他們在那房子,住了兩年,一直到他們離婚了,他們賣掉了那老房子,還是沒有打開那舊皮箱。
        相對於過去,即使就只是啟動「過去」這件事。他說:「我們都不免某程度上地變質而黔驢技窮了,因為好奇怪地我們總不免會變成我們擔心變成的那種人。累了,病了,傷了,廢了,想怎樣也沒辦法再怎麼樣了的那種人。或許,早也就變了,只是不願承認。一旦發現,就會更擔心,更疑慮,我變成這種人多久了,為什麼我都沒發現?然後,再繼續追問,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怎麼了?我現在的問題是什麼?如果沒辦法挽回真的只要誠實地去面對現在,這樣就好了嗎?那過去到底是什麼?回憶,到底提醒了我們失去的什麼?現在,一如所有的京都大文字燒或祇園祭或櫻花盛開又瞬逝的慶祝,一如真的把人生就當成美到近乎虛幻的舞台,就當成祭典然後一直找櫻花般太美太剎那般就花開花謝的事就好了,這樣美是不是太容易幻滅地恐怖。」
        中年,沒出事反而就出事了,因為久了也不再好玩,也不再有什麼值得慶祝,因為,我們想的,往往都是在有很多經驗之後的事,在一個位子太久了,已經沒有從來沒看過的了。但是,有一回出了狀況,才發現自己有一大堆奇怪的過去,從來不知道也沒想過的人生,這時候突然變得困難,老是在下一步要怎麼走,因為和過去都不一樣了。也因此,不免會懷疑起自己,過去的人生錯過了什麼,錯過的那種種狀態。過去,大概像什麼聲音味道,樣子感覺起來像什麼?然後重新往回看再往前看,就不免會覺得自己的現在,未免有點不真實了起來。「關於自己一定是誰,想變成誰的人生」那種太年輕的想法一仔細想,就不免好像發霉了,發臭了。
        但是,他說他會願意離婚,也是因為承認,他們走不下去了,一如大多的夫妻,也不想再勉強,在京都那兩年,他們過得很相愛過,但是後來就慢慢不愛了,承認其實自己還在更多的前面的不知名地帶之前,不再是年輕的時候。離婚,回臺北,使人生在第二次把這懷疑丟出來的時候,也可能會辛苦,因為不知道怎麼重新面對這種人生的不知名地帶,不知道怎麼重調人生的調子,不知道未來要怎麼過,要怎麼重新想。
        這種人生要什麼樣的技巧或目的,這種人生真的是想到就做得出來嗎?也因此不免開始批評起自己所做過的,開始拋出更巨大的問題,為什麼要做一大堆事?也知道有些事太虛幻或太庸俗到完全沒有什麼值得冒險,卻還很用力做。有時候,不免會想起這種用力只不過是逃避,因為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再做下去,就反而更用力做,這樣就可以不用想。所以,我們要找一種人生的可能,更抽象一點。後來,或許我們堅持一定要做出來的這件事,其實不一定做得出來,即使做出來了,也是很偶然的。我們的人生是那麼想像枯山水或像那老木箱般那麼地純粹地美麗,但是,其實我們都只是在躲地獄。
        「關於離婚你堂姊她或許一直沒原諒我。」他開始有點恍神地說:「人生堆滿了『人生要怎麼過』這個想法,問題是我們怎麼想人生這件事,最好的是,人生都還沒開始,沒有活過,活出什麼來。所以也不可能一定要怎麼過。」
        他說:「我後來放棄了把博士念完,是因為想清楚我們重視有經驗後的人生不如重視經驗本身,因為經驗本身是不前不後,不大不小。經驗不是空間的,甚至經驗不是時間的,經驗只是在那裡。一個人覺得自己很有經驗了,有時反而糟了,就像隕石的撞擊一樣,人生要保有那種,隨時被撞的不安。甚至,有一點感受就可以。」
        他說:「有時候,活了那麼久了。我覺得我對人生還是一竅不通。」一如,二十年前的影片裡,他說他想起來了,他是怎麼愛上她的。他那時候的人生出事了,在念博士,變得很空虛,很虛無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有一次,他印象好深,其實完全偶然,在看她的時候,走路,說話,髮尾不小心掉下來,但是她不挽回去,也不理,繼續走路說話,還是很快樂。就想學著她,一起走路說話,或像她那樣,希望會有她那種快樂的感覺,他就跟在一起好多年的她求婚。
        我有一回過年回彰化,遇到堂姊,問她後來從日本回來還好嗎?還提到那個老木箱。她說,想起來了,關於那個舊箱子,有一回有一個通靈的朋友來他們日本的家裡吃年夜飯時,他一進主廳,本來很久沒見,大家滿開心的,但是,後來他一看到那舊皮箱就有點緊張,問他們這箱子怎麼來的,裡面裝什麼,他們笑著說了在古董巿場好不容易找到了也好不容易才搬回來的過程,他就沒說什麼,只是那晚氣氛就有點不太好,他有幾次欲言又止,又好像擔心什麼,而始終沒說。
        只有在過了幾年後,堂姊回到臺北又遇到他時,他竟然就馬上問起那箱子,他提到了那箱子是有「過去」的,他也不知道是什麼,也說不上來,但是,那箱子裡的回憶是很沉的,和某一個老家族的身世有關,好像留下了一些線索。但是,有點模糊,他也不知道是和什麼有聯繫,他只有在去柏林看猶太人博物館時看到一個集中營的老猶太教長老的箱子有過這麼強的感應,像是,在進瓦斯室前幫他們禱告用的。
        所以,他也不敢多說什麼。
        堂姊說,直到他們搬離那日本老房子,箱子就留在那主廳和室的榻榻米上沒有帶走,後來也就不知去向,他們也沒問,那舊皮箱還是沒有打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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