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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家女

发布: 2014-8-28 15:42 | 作者: 顏忠賢



        一
        
        堂姊說,她不知為何困住,或被什麼困住,但是,就是完全做不出來。一開始本來只是那堂課的老教授出了一個小功課,所有人要做一個和自己尺寸一樣的人台,做一個像人形或傀儡或那布娃娃等身高的身體,再幫她做之後的衣服。但是,後來人形布娃娃一做出來,她卻崩潰了。就像一部肉身從縫縫補補地精密縫合到最後剝離毀棄的驚悚劇,充滿了內心戲,冥頑不靈的冥想,怨天尤人的怨念,但是卻完全沒法子講。
        她跟她的教授說,她做完了,但是,也沒做完。因為老覺得自己做出來了的那個布娃娃不存在,她不是真的。
        那是更深的質疑,她說:「因為我不存在,或說,是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她的教授老露出狐疑的不解,這不過就只是縫一個布娃娃,為什麼會變成這麼煩惱,像一種幻覺般的心理學或形上學的困惑。但是,她說:「我越來越困惑,所以後來就越做越慢,猶豫不決,所有的決定都很困難,所以變得很慢,太多不明不白的時間過了。」
        她才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耳朵,兩個大小眼的眼珠,三個不規則又不同形狀的突出物叫做乳房,四條像樹根藤蔓又像觸手的長矮腿,縫縫補補地都是血紅線在胚布上,像縫壞的傷痕,太深的刀疤,甚至就是一個妖人,用別人的肢體殘骸所重新縫合的肉身,遺棄的或出過事的暗示。
        我覺得,這才是我。這人形才是有血有肉。對我而言,要感覺到自己一向很難,我一向是一個很不容易被說服的人,過去曾經感覺到自己比較存在的時候,反而卻是另一些奇怪的時光,或許就是生病到失神的時候。身體有了異狀或疼痛或失眠般的困擾的時候。覺得失控了才比較意識到自己有個身體。但是,這種猶豫的心情和工法使我做得出奇地慢,慢到同學已然縫完一整個人形,我才能縫完一隻肌肉賁張卻錯亂扭曲的腿。做的過程就像進手術房,一隻彎曲的手臂,一隻痙攣的小腿,那般地做,最後,才一一地接上到形變得更怪異的頭顱,接上彷彿抽搐到完全扭扭捏捏的身體,整個過程,太冗長又太離奇了,甚至像是在手術房裡大體解剖或易容、整形、截肢、接骨或甚至是在一個古代的祕教密室藉作法儀式的神通召喚幽靈而竟然就借屍還魂般地出現那般地靈驗。﹂
        那種靈驗彷彿需要更長久的靈犀來進入,她那些日子裡完全地入迷到近乎入魔。就常常在深夜的幽微裡一邊縫一邊看那人形,越來才越感覺到這就是她要的,其實這人形會長成什麼樣子,在一開始她也不知道,也只是不會太雷同的尋常肉身,或許會有很多手很多腳或很多個頭顱,但是也可能什麼都沒有。
        因為人形的身體,更後來更變得跟她的身體一樣,太強烈了。但是,不知為何,後來把散落四地的破碎肢體和頭顱放在一起,用很多排法,把她的頭身與手腳,拼在一起,但是,就都會打架,想要很用力要找一些答案。其實,﹁我的每一部位都很用力做,做得很精密而繁複地漂亮。但是,越漂亮就越不知道怎麼辦,最後還是接不起來的,那很巨大的像問題又像答案的質疑。她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所有的肉身局部輪廓都出來了,都還是在,但還是沒有魂魄,魂不附體般地老是沒辦法解決。﹂
        堂姊說,﹁常常做完就早上,沒辦法。只低頭,落淚,做到最後越來越成形的時候,有時候一恍神,在某些時刻的剝離之後,就會發現我變成別人在看她。她的好不容易長出來歪歪扭扭的手指、頭形、臉龐、身體,都沒有改變,但是卻彷彿緩緩溶解般地離得越來越遠,也離我越來越遠。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找別的理由。或許,我自己也不確定,我為什麼要做,為什麼要做成那樣,為什麼要用別的方法或說法去解釋自己做的,我也沒辦法解釋原來想的。因為,在做的過程,我不想被注視,被期待,甚至只是被看見,因為我不想被別人看見我正在做那件事,那件我也沒辦法解釋的事。最後把布娃娃等身的所有局部全部拼出來之後,像是為了要紀念什麼。迴光返照般地重新看著她,然後召喚,然後為了找回什麼般地拍照。
        然後把布身穿上去,但是最後卻完全不行。也就是她感受不到,為什麼那個人要穿,為什麼要那樣長,長成那樣子。我也沒辦法解釋,也沒辦法告訴別人:我應該要怎麼樣,或我可以怎麼樣。說到後來,根本就像我沒有做也沒有事發生過。我做的那個身體根本不存在,我的身體也不存在了。做人形的過程,有一個同學會因為同情而陪我,我會常跟他抱怨,他也跟我抱怨,抱怨很多形的事、縫的事、人的事,抱怨很多。但是,我越聽越發現我抱怨的卻是我自己。他問的我的問題,或是他告訴的我的狀況,我根本沒有辦法解決啊!不是根本沒辦法,而是更激進地根本不想。因為,那就是我。但是,他卻也因此說破了一件事,之前有一個很深交的同學也跟我說過。他說我對別人的質疑完全沒有反駁的能力。我並不知他說的是不是事實,是不是我真的陷入那狀態,但是,我真的沒有認真地面對過自己以外的別人,而且如果再加上情緒,再加上那人形,我就會更失控,也就會很難受地完全困住了。﹂
        同學跟她說,他的比喻比較貼切。他說一般人看到一座山,沒有山洞,沒有路,就會離開,可是我一直在繞著山跑,自己在找看不到的路,但根本沒有路,卻又不死心地一直找而不放棄,就像是繞死胡同,她不知道他講的是不是真的,就像一開始的那自己到底存不存在的感覺的問題,是不是完全沒辦法解決的執著。到後來,她發現了自己太無法分心在肉身之外,因為完全沒辦法同時處理很多問題,只能處理這個問題,只能進入這問題的更裡頭的層面。沒有感覺就怎麼做都可以了,就失去了做那個人形布娃娃的真正原因。甚至這件事講不出來,一直沒講,但是到現在,也不是因為他跟她講。最後,就只能坐在那個布娃娃旁邊,什麼事都不能做。
        還有一件事,關於人形她在做這件事之前,她會覺得,在透露情緒之前,所有人都很狡猾,大家都不說法門,只在罵她好高騖遠地做人形的事。因為,她老是想了一個很難的東西,她覺得可以,但永遠做不出來。總之是一種一定要賭最險的局的賭徒的心情而等待失敗。
        她說,﹁我到底有什麼毛病,我怎麼會用這種方式做事,怎麼會有這麼多麻煩。怎麼沒有辦法解決中間空白的部分。不知道怎麼做,甚至看不到選項。這些後來才慢慢出來的,本來是我沒有預料的。人形做出來的現在才遇到了,肉身的神通及其變幻到現在,才明白竟然有這麼大,大到我完全看不見,像盲人摸象那樣地恐慌,或許我也有狡猾的部分。因為說了這麼多,還就只是在空談,沒有用,我也很想用力,但是還做不出來,所以後來就只能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什麼別的事都不能做。雖然已經刻意把一些次要的別的事刪掉,我以為透過閃過別的事,可以專注於自己的肉身的更裡頭的困擾。
        而且我一直就是,這樣講出來也沒有用了,因為害怕一講出來,還會被人家以為只是末端的情緒,而不是開端很困惱的什麼。更多時候,我也只能老坐在人形布娃娃旁邊。我和她這中間空白太大。但是我卻又對她感覺那麼強烈。有時甚至強烈到我必須要蒙著眼睛縫她,完全不敢看她,才能著力,或是在一種密室裡藉著那種很昏暗的泛黃的燈,才能入手。
        然後,裡面還有一件很小的但對我來說很煩惱的事。因為,我真的不懂布娃娃到底在告訴我什麼?那時候仍然每天都這麼糟,常常無意識地就低頭抽搐而哭泣了起來。﹂
        她跟我說:「那時候發生太多事了,我覺得我不行了,我感覺不到我的身體,後來,才開始想要找。」而且,甚至是因為一種令她害怕的更神祕的狀態,最後她哭了,一直哭。她說:「更後來,每到半夜的時候,只要自己落單,那個被我縫成妖怪的人形布娃娃就一直跟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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