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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島部(第11篇)蛇

发布: 2014-8-21 17:55 | 作者: 顏忠賢



        四
        
        那是旅遊生活頻道中的一個旅行到遠方的節目,主持人他們到了一個聖地,那是一個從古時候就最肥沃種什麼都可以長得極美極好的山谷聖地。那是安地斯山脈自古的聖河祭壇上演著一齣古祭典的戲碼,就在印加帝國的老金字塔上公演的穿古代全副黃金戰袍的國王那太陽之子在當場殺一隻羊駝而且血淋淋地從胸窩拿出心臟示眾,但是觀眾們竟然全部還一直鼓掌叫好歡呼,後來主持人住進一個極著名的古修道院旅館,那裡頭有太多三百年以來的故事傳說,還有很多古董古畫,甚至有一間古祈禱教堂是極神聖而神祕的國寶。然而,最著稱的反而是古修道院的合院正中心長出一棵,據說是先知親手栽下而長成極高大而奇峻的四百年雪松,因為就長在中庭而長出天空枝繁葉茂到傳說四季都充斥有療癒奇效的奇香。後來,主持人在小酒館裡表演傳統的有一種求歡的屁股點火的舞,那是一種要動作大到搖到把腰後布上的火滅掉的又好看又好笑的舞,有些還跳到教堂前的大廣場很多人一起跳舞,甚至在祭典期間會跳一個禮拜。更後來在老市集的主持人在表演吃當地傳統料理,他露出極不甘心的表情,因為他指著盤子對鏡頭說:他正在吃的是一隻寵物,那是一隻豚鼠,因為是當地名產,當地人是這麼吃的,他表演怎麼吃,一邊折斷脖子一邊折斷腳和尾巴,他最後安慰自己地說味道還好甚至吃起來就像雞。最後他走向山中,到了最著名的景點,在烏魯巴馬山谷,他說這裡越來越嚴重的溫室效應,以前這聖山峰頂的雪是終年不融的,但現在已經會露出黑岩山頭,以後二十年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早晚會變成災難。
        馬丘比丘是山上的廢墟而且是印加最大的聖地,沒發展出車的輪軸是因為圓形是神聖的而不能用來做人的工具,所以搬運完全是靠奴隸完成的極不可能相信地殘酷而龐大的華麗建築群,現在雖然已然完全破敗成石塊的古建築廢墟,當年卻竟然可以安住三百人的國王和貴族,而且工法太難了,整整蓋了三百多年,那是要蓋幾十代人的時光。
        主持人站在那裡讚嘆,整個建築群沿山勢蓋,美得令人屏息,仔細走過要待兩天,沒來過的人不知道怎麼跟別人描述,往山上走的他說,即使我們知道目的地,但是不知道會經過什麼經驗。這龐大的遺址竟然是這一世紀才發現,因為蓋在極高的山頂,而且極神祕地完整而封閉到山下看不到,全城都有泉水與繁複迂迴的古水道,那近乎不可能的石城石工太精密地施工砌成到可以讓太陽在千年後仍然可以從那古老的最精準方向出來,在冬至過後第四天可以看到最美最準確射入的日出第一道光,那石塊很巨大但是切割工法十分精密,那日出的光在古石屋中的光影仍然那麼地迷幻,甚至有種極遙遠而龐然的迷人的神祕。在那日出的時刻竟然就真的緩緩地從山谷從窗洞射入石桌面,那放即將要砍人頭的犧牲者的石桌已經斑駁而陳舊了。但是還是可以看到四邊桌角雕刻著四條龐大而盤旋交纏彼此蛇身的巨蟒,四個猙獰賁張的蛇頭從不同的視角怒視向著日光射入的窗洞,蛇眼的出神十分傳神,從任何角度看都令人不寒而慄,懾人地極野又極深。鑲嵌寶石仍在的古蛇眼在日光的投影折射漫射中,竟然變幻成奇幻的血紅。
        一如我始終著迷於那一個個關於蛇的故事。
        一如我始終不明白這種種更老又更新的電影所描繪的蛇可以多麼地逼真,在種種太邪惡太妖異又太純真太癡情的故事裡。這部用《白蛇傳》重拍成電影的雷峰塔變成一個最陰沉的聖地與禁地,最後的封印地,收妖的終點會攝形收身入那一個古代的巨大銅鏡裡,彷彿一個最深最恐怖的龐然圓洞,洞口一直有妖想出來又出不來地吶喊而尖叫,哀號的陰森聲音忽遠忽近,鬼魅般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呼之欲出,但是始終沒有揭開封印地被死封在裡頭。最後,連捉妖的小和尚自己也變成了妖,那徒弟從和尚的人形長出翅膀,長出獠牙,變成怪物而抱著受傷的青蛇飛走了,法海對徒弟說你不是那妖的對手,那時候的他們正打開一個老廟的老木門,沒看到廟裡應該出現的陰暗梁柱和佛像香火的氤氳,卻看到一個大雪的雪地曠野及其吹起的又野又厲的疾風。
        一切都是空花幻月,法海說。即使所有山中的妖怪們都假扮是一家人,用妖術把那破屋身傾圮而地上還破了大洞的廢墟變成華麗的古中國合院建築。而且,為了讓太在乎也太老實的許仙來登門提親,為了讓他心安,所有白蛇青蛇認識的妖怪們都來了。因此全家都是妖,烏龜變的笨手笨腳的老父親,兔子變的毛毛躁躁的母親,青蛙變的綠眼瘦皮還一直過動的兩兄弟,他們為了撐起來所有的場子扮演起岳父岳母和所有表親們。因此,就在那一個偽裝而古裝的華麗場景之中,雕梁畫棟的中國老建築的黃梨木清式家具,有點氣派的接客圓桌,春花秋月四折古意屏風,斗拱雀替連接到屋身前景的精緻雕花的酸枝木櫺窗前,開始了一段妖的家族舞台劇。但是,仍然不免仍是充斥困難的,因為儘管用妖術變幻出的華麗建築太過華麗,然而穿著古裝的妖怪們仍然沉不住氣,他們在太多人類提親的客套禮節中,變得開始渾身不對勁,扭捏,詭譎,乖異,奇幻,但又那麼地可笑而胡鬧。母親不小心就露出兔耳朵,父親一直說話結結巴巴露出尾巴,或哥哥不經意就伸長舌頭去吃桌前的蚊子,在整場的胡鬧中,牠們不斷地從人變回獸,努力地隱藏卻又一再地露出原形,一如老是有點糊塗的妖怪們雖然是可怕卻同時又是可愛的。
        在法海闖入之前,他那麼地剛烈而嫉惡如仇地揮起法杖,對妖怪變出的那一家人和那一座古建築吆喝著:「一切都是空花幻月。」這卻讓我想到長壽街老家從小長大的全家,某一些親人或許在某一些時空也是妖,或許全是妖,牠們因為我而變身成人,為了讓我心安,但時光拉得好長好長,因為我也太老實了,所以長大的過程中卻一直沒有發現,他們也始終沒有露出原形。或是,我其實也是妖,而長大過程的那一家卻都沒發現,甚至,我自己也沒發現。或許,就到很久以後的現在的我才發現。一如所有的妖的故事也就是人的故事,那蛇比人更有人性,那妖的家族也比人的家族更有天倫的溫暖窩心。
        電影那故事的開場時年輕的許仙是一個中藥師,他太用力但是道行太差,所有的採藥師都埋怨著真後悔跟許仙上山來採藥,但是,滿山的妖怪們卻埋怨著這些太年輕的藥師們這麼用力挖草藥,早晚會把山挖空使他們就沒地方去了。後來白蛇看上許仙,他們更後來曲折相遇相戀,從船上,從杭州,在西湖上划老木頭船,他墜河,她救他,他們巧遇,最後提過親了,他們之後就一起住進了那一個竹製的老房子,坐落在荷花池中的水上木屋,竹欄杆前水面的餘光,夕照中老竹筏划入了竹屋竹橋,還有老亭台樓閣的老渡船,橋頭後巷瓦簷,湖中亭湖中屋,捉弄彼此般地開門封窗,一種完整的古代,一種古代的愛情,一種他們的理解,對愛的承諾是完全情願,最後還就相信了萬世的輪迴只為那一瞬間。
        更後來,許仙進了塔,那是一個有佛的神通駐守的地方,太險太難的雷峰塔裡的壁畫有太多飛天的仙佛,沿環形曲樓梯而上樓找會說話的妖形人參,他拿走人參,但也在最後放出收入圓洞穴中的很多妖怪的妖靈,妖入他的身使他變成了惡鬼。後來法海開始念經來祭起羅漢大陣,吹長螺用金剛咒封住大殿,法已開始不能停會見血光,用法杖念珠決鬥,水淹金山寺與古鐘樓,那女主角變成的巨蛇引發洪水,淹入西湖和最後整個廟身,所有沿山崖而建的古老建築院落都被沖垮,那尊大佛像在神祕而龐大古廟的五層木製古塔中,木門木窗被用經文符咒封住,甚至到後來,所有和尚都淹沒在洶湧澎湃的妖禍洪水裡。最後洪水淹了大半個龐然石佛頭,法海受傷而坐在石佛的一顆顆巨大髮髻上念經。雷峰塔的磚石全散,在空中飛裂爆散又重回塔形,白蛇被關入塔身,法海竟然硬生生地搬舉起巨大石塔的一角,讓她出來了,因為他對他們來說不可能會有好的結局,妖不會愛上人而人不會愛上妖,所以只能就讓他們見最後一面,然後再灰飛煙滅。
        這就是法海最後的慈悲,他想著他一生護法卻召喚了災難,而他徒弟已然完全變成妖怪了。一如電影剛開始有一段對白充滿了全片的暗示,法力的高下,幻術的虛實,人面對妖的恐懼與不知恐懼。一如所有的尋常人的困境,一如我父親或我祖父所想到他們一生守護這家族卻又守護不了的遺憾,兩難的是,他們看到的這一生會如何害怕?看不到的又如何害怕?
        
        也因此想起了一個夢,在夢中,我不記得長壽街的老房子裡有這個轉角,也不記得有這個房間,這裡以前是一個堆滿舊物的暗暗的角落,連倉庫都說不上的倉庫。甚至,還常常放了廚餘而該來收的人沒來收而發出餿水的惡臭或被老鼠咬破垃圾袋角而掉出了嗑剩的碎雞爪或眼珠腦殼吸乾的半切鴨頭,或還沒吃淨還帶已然黝黑碎肉的魚骨,那個角落在我小時候始終一向是這種充滿髒兮兮近乎惡臭的死角。
        但是,不知為何,多年以後,就被大陸回來的堂哥找了泥水師傅來硬糊上一道新的磚牆,打理了某些廢棄的狀態而做成了一個轉角轉出的全新的小房間。一個童年沒有的地方,在這個老家過去的最深最暗的惡地。
        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很窄小的還沒做任何裝潢的甚至沒有窗口的房間,也就是在一間四壁都還只是剛拆模不久還有很多破洞與裂縫的混凝土牆的所謂的密室裡。
        有一群太有想法的父母親輩長者甚至遠房親戚也來了的老人們就坐在裡頭,硬生生地在討論這房間以後要做什麼或放什麼。後來就陷入了一種很迂迴曲折會議的鉤心鬥角,沒有太多餘地的爭端,甚至離題,吵得都不是要緊的事,或提及過去也曾想過的始終沒做的心願,甚至,祖父祖母那一輩日本老讀書人的古早夢想。例如有人堅持要保留樸素感,安裝榻榻米只做為茶道現場可以出演的日本古代茶室,有人提及要設計成講究的銀座風現代畫廊,而且要放一些爭議極高的畫家的抽象畫進去,但是也還有人甚至堅持只能放進蒲團香爐和古董神明桌當一個完全只能禪修打坐的禪房。甚至,有人提到要禪機就直接更極端地做一個祖父最喜歡的枯山水,只鋪滿細小的死白碎石成一種什麼都沒有的死寂狀態。
        就這樣討論了好久好久,但是,都還是沒法決定。使我和堂哥就還是只能在旁邊等。所以我們兩個人只能待在那裡,還因此一起看到電視上一個畫面。
        那是一部拍得很糟的泰國鬼片,還竟然是一部喜劇片,片中的尾聲中,有一個老惡棍用一種很惡意的笑容問另一個小惡棍,眼神充滿了詭異的閃爍:「眼鏡蛇為什麼沒戴眼鏡?」那年輕的壞蛋想了好久還是很煩惱地還沒想出來的時候,那老壞蛋接著更得意地說:「因為……牠戴隱形眼鏡。」
        
        作家簡介:
        小說家。藝術家。策展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前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美國紐約MOMA/PS1 駐館藝術家,台北駐耶路撒冷、加拿大交換藝術家,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藝術、設計作品曾赴多國參加展覽,出版《寶島大旅社》《壞迷宮》《阿賢》《軟建築》《殘念》《老天使俱樂部》《壞設計達人》《時髦讀書機器》《無深度旅遊指南》《明信片旅行主義》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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