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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島部(第11篇)蛇

发布: 2014-8-21 17:55 | 作者: 顏忠賢



        三姑過世時是四十多快五十歲左右,大概也跟現在的我們這群當年住一起長大的堂兄弟姊妹們差不多大。所以,最近想起來,對於人生走到中年,走到有點遠又有點無奈但卻也不能再怎樣的中年的我們而言,對三姑,會有些比較不一樣的感覺。除了繼承寶島大旅社的很早出嫁的大姑,我有三個沒嫁的姑姑,最早過世的是三姑是意外,車禍出事後昏迷,幾個小時就宣告死亡。她是姑姑們裡最不起眼的,沒二姑招呼全家大小,為全家族買菜、打點像背值星當CEO那般地能幹精明,也沒四姑美麗,細心,有才華到為全家族大人小孩設計各色極時髦極亮眼的服裝,她總是很隨和,很樂天,常微笑,出奇沉默,長相身材也普通,我印象中幾乎不曾生氣。跟二姑、四姑一起忙家事、同進同出,不太有意見。在那個也一樣無奈的時代,任命運碾過像壓垮自已的脊背的「垮」一聲都聽得那麼清楚時,卻仍然假裝沒聽到。但三姑她是真的聽不到,從我開始有記憶以來,她就重聽得很嚴重,那時助聽器很貴也很不好用,還常故障。
        整個童年裡,我常看到三姑不得不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不好意思地拿出那耳機出來調整,那耳機其實不起眼,是個長得很像耳朵內耳的肉色機件,對那時的我而言,卻像是怪玩具,怪玩意兒甚至是外星球來的小型不明飛行物那麼地奇妙。
        因此,每當她在搖晃或傾聽或打量,邊用邊修理的慌張不安時,不懂事的我卻都會很感興趣地跑過去看,問東問西,還一定要借來戴。現在想來,那時我魯莽的無知實在好殘酷,一定讓她很傷神費心,但印象中,她卻從來不曾因此生氣過。
        這大概也是她特別疼我的原因,不只是我跟她是大家庭中唯一相同屬蛇的,現在唯一還活著的四姑還常提到,三姑生前從我出生開始極親密地老叫我「蛇仔子」,主要也因為我的個性!不像哥和堂哥較大有長子的得寵,也不像堂姊和我姊兩姊妹花同年同進同出,堂妹特別愛哭容易生病糾纏四姑,堂弟特別刁鑽頑劣而被注目。小時候的我太乖,太沉默,太常自己一個人,反應很慢,不太會說話,不太會討好大人。所以,很容易被冷落吧!那是我長大後拼湊出來的自己在大人眼中的模樣,不論是有意無意!但現在想來,這才是三姑特別疼我的主因,因為我們都比較不聰明又不受寵,像某種彼此較不起眼的人生而較窩心地彼此療傷的緣分,反而因此好起來的某種人生的曲折。
        三姑的早亡,是個兆頭。這種因重聽的慌張不安而來的傷神費心,一定使三姑變得沉默、想要變得不起眼,不要引起人家的注意,所以長年來她總比較溫溫吞吞,比較沒意見、也沒自信,因為在那時代的那大家族裡,她的沒嫁,她的沒像姊妹那麼出色,甚至重聽,是注定會變得低調、謙虛又樂天的,尤其是在我們家那大房子,在那有很多人生活著、出入著必須會聽話、會說話,還必須知道要會大聲才能出色的地方活著。
        三姑顯然就只能像是《紅樓夢》大觀園裡的劉姥姥般地,老沒有「進入狀況」,但也又老自嘲地樂天地活下去,一如《長日將盡》裡的艾瑪湯普遜和安東尼霍普金斯那種一生當管家的認命與純樸,繼續他們被指派人生角色的辛苦及其無奈,連近身的如此明顯的幸福也錯身而過那般,像個太過認真太過稱職的配角。
        另外,還有一件常被提及的事,三姑也是家族中那輩唯一的電影狂,一如這一輩就變成了我,幾乎每天有時間就去看片,還拉二姑四姑去看,看到彰化每個電影院收票的人都認得她和她們三姊妹。四姑說,那時我們都還沒出生,她們還不用幫忙照顧小孩,有時間就去看電影那幾年,是她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三姑特別不喜歡愛情片,有一回還曾帶哥去看災難片,發生了看到熊撲殺人吃人哥竟就嚇到哭了的事,甚至極愛當年武俠片,尤其日本武士道的片在那時代是僅有的一如現在動作片式的迷人。這跟我好像,她活到現在的話,一定也會變成如此,一如我喜歡現在每週必亂看的驚悚片、恐怖片、災難片、武俠片、科幻片一定有動作有風波式的打來打去。
        我也喜歡像她老在弄那怪助聽器式的不明造型,不明功能,種種更三C更科技的產品一如怪玩具,怪玩意兒,甚至是外星球來的小型不明飛行物設計的這時代的更新更怪誕。
        那麼說,她的早亡那車禍也是個兆頭。對被她極疼愛極視為己出的我而言,是什麼意思。好像涉及兆頭的電影裡往往也發生車禍的親人,在災難降臨地球之前多年就已過世,卻在死前交代了預言式的解決災難拯救人類的對策,但當時沒有人了解這深意,了解她的動機,或了解她是為了多年後的災難而先犧牲自己的那種用心良苦。
        但對家族而言,三姑的死真的是一個兆頭,整個家族開始出事,開始沒落的兆頭。在她之前,二十多年來家族大大小小活得很好,有一回和我姊談起,當年我們小時候幾乎沒參加過葬禮時感觸特別深。可是,三姑去世後,第二年是我爸,第三年是我祖母,以一年一個的不祥頻率狀態死去。
        連續十多年。
        
        三
        
        這個助聽器,對我而言,就是整個工業革命無限輝煌的光芒收入最終極的結晶,所有最繁複的機械終於通過無限摺疊濃縮而進化,最後竟然就一如最科幻的科幻片般地縮小到一個耳洞裡,最後進化到那麼小那麼像一個原來就長在那裡的器官。一如耳洞中原來就有的這些長得像最奇險古怪鐘乳石洞或最鬼斧神工石窟雕梁畫棟的奇幻地形地貌那種種弧度曲曲折折的有機形態各異的鼓室、鼓膜、咽鼓管、鼻咽、鼓竇、乳突、前庭、半規管、耳蝸、內耳道、顱中窩、顳骨岩部奇怪名字的奇怪人體局部的有意思。
        當然這個博物館更是那麼傳奇,甚至,那就是一個助聽器百年進化史的現場。那是歐洲最著名的助聽器王國丹麥的艾瑞克斯姆收藏館,所有關於這個一如人體器官的最小型機械助聽器的歷史進程故事集。
        這是三姑的願望。我記得小時候,她每回都會提及這個博物館,在每回她的助聽器怪怪的時候,她老是會抱怨她的醫生說,要真的好用的就要用這種丹麥製的,他們做得太進步到甚至有個博物館。
        我很後來才看到了這個著名的艾瑞克斯姆館,在三姑去世了快二十多年以後,那是一個老朋友去北歐時我託他去拍的照片,畫面裡那幾乎是極不尋常的一個老莊園,遙遠而有點神祕到不可思議地奇幻,因為照片中的那博物館坐落於一座有許多北歐神話神像的華麗而古典的建築物內,但是裡頭全部的古老神像表情卻都十分痛苦,不同於其他文明大多的神話所歌詠創世時期的榮光,北歐神話著力於描述世界的毀滅,所以那些神話中的神是會老會死也非常不完美。一如那些雕像排列在入口大樓梯前的莊園的破舊頹圮,那正是北歐神話和世界其他神話最不一樣的描述:「當萬物破毀敗壞但新的生命也將再降生形成,世界不斷地無奈又無限地循環。」那莊園刻畫的就是最著名的《諸神的黃昏》,在《諸神的黃昏》中的戰役無可避免,也注定眾神必定失敗,那是多麼奇特的壞毀的史詩。而且,就在這博物館前的莊園花園中羅列著雕像,那是北歐的眾神依然坦率的面對這最終的結局。而在世界滅亡之後殘存的神會再次重建嶄新的世界,那種更神祕而充滿幻想的神話石像所充滿的全園,一如助聽器博物館的另一則隱喻的寓言,揭示某種人類文明又進化又退化的循環。
        奧丁兄弟創造世界,諸神拿尤彌爾的身體來布置出大地和天空,尤彌爾的頭顱化為天空,腦髓為雲,身體成了大地,血液成為海洋,骨骼變成山脈,毛髮變成樹木。尤彌爾的身體腐爛長出蛆,這些蛆就變成了精靈及侏儒。奧丁命四個具有怪力的侏儒支撐著天空的四角,尤彌爾的眉毛則被用來造成牆壁用來圍住中間世界的中庭,然後奧丁又捕捉穆斯貝爾海姆的火焰,化為星星、月亮、太陽,並訂定了四季的運行,諸神又取來梣木枝造成男人,榆樹枝造了女人。男的取名「阿斯克」,女的叫做「恩布拉」。奧丁賜予他們生命和靈魂,威利賦予理性與動作,菲給他們感情、儀表和語言。這就是人類的始祖,這些始祖的石像,就羅列地站到這個助聽器老博物館入口舊階梯前,大廳也是華麗而古典的巴洛克建築,有許多沉重深色木漆的老式胡桃木櫃,裡頭收集了超過三百個不同形貌不同品牌的助聽器展覽於館內,從這些助聽器的展示,可勾勒出助聽器發展那繁複演進的歷史。
        這裡也是一個從機械式進化到電氣和電子助聽器的博物館,所收藏的助聽器近一百年,正是目前全世界最齊全最豐富的助聽器博物館,其收藏品是丹麥的國寶,也是全世界的瑰寶。
        一開始的幾間大廳有三樓高,展示最古老的機械式的助聽裝置,如喇叭筒,號筒和聲管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了,回顧助聽器兩百年來的歷史,助聽器早期是以集音器的形式在使用,形狀如喇叭筒,讓聲音集中到此類似喇叭的工具,直接傳到耳朵內,有不同材料,不同尺寸及形狀,可見早期的助聽器還是相當講究的,比較細長的部分就是放到耳朵內,也就是我們的外耳道,類似你戴聽診器的經驗,這種工具用了約一百年。
        有一個古木櫃展覽著一開始就是類似聽診器的工具,一頭放在耳內,另一個開口部分請說話者對著開孔講話。後頭,就是二百年來助聽器的演化。
        西元一八○○年以前。中世紀的數百年以前,聽力有障礙,只能將其中一隻手掌呈杯狀,並擺在耳朵的後面以擴大聲音。所以手掌就是古時候最早的助聽器,十九世紀才有追蹤聽力機械設備的歷史。西元一八○○年的第一家基於商務的助聽器製造公司成立,此公司製造成千上百個不同助聽器,而這些助聽器大多數是由有限數量的管子和喇叭組成。西元一八九二年的第一個用電的助聽器專利提出申請,其他專利也開始跟隨,但是其中並沒有任何一項達到生產。第一個被生產的助聽器其耳機連接一個緊連電池盒的碳麥克風,這個時期中,也提及了Alexander Graham Bell這個人,Bell為了放大聽障者所聽到的聲音,製造了第一個耳機。而且那個耳機竟然看起來就像一個弧度極其流動的蛇頭的那麼地長相古怪。
        西元一九五五年,第一台耳內型助聽器被發展出來,由於體積和外型,大部分第一個耳內型裝置通常是被聯想成是在耳朵內的裝置,因為他們是連接一個耳模並且是突出在耳朵外面。西元一九五九年,助聽裝置只有放在耳道裡面的才稱做耳內型助聽器是在較小的電池發展出後才出現。一直到這時期才出現了那麼特殊的耳內型近乎是耳形的外延零件。
        但是,這個一九五九年像蛇骨脊椎的其中一節那麼精密巧妙的助聽器,我記得我看過三姑戴過類似的機型,因為真的很像小時候長壽街尾連出去那夜巿蛇店桌上有時故意會當放筷子的怪裝飾品的蛇骨,當年的三姑很喜歡但我卻嚇得要命。到了西元一九九七年,新的晶片模組運用在數位耳掛型助聽器上,利用三個階段的適應程式來改善其性能,改進聲音回饋的處理方式,以評估病人最舒適的聽覺範圍。所以,第一個全數位深耳內型助聽器被引入使用於遙控控制裝置。
        那幾乎就是一個最繁複機械所精密重新打造的人類的某一個器官了,而且是進化的器官。
        我一直記得照片中的一個奇怪的畫面。
        就在那博物館入口門廳有一尊等真人身高而極栩栩如生的中國古董雕刻在那裡出現,極突兀但又極切題的那古雕像就像是一個寫實地如此超現實所仔細勾勒的那幾乎是助聽器的最古老的隱喻,仔細看竟然是一尊媽祖廟裡在媽祖金身旁的兩個守護神之一的順風耳尊者。
        祂斜身向前穿盔甲木刻的金漆有點掉落,但是臉孔猙獰而神采奕奕,全身軀體肌肉賁張,仍然十分魁梧而意氣風發,左手插腰而右手舉高而就正放在右耳旁,彷彿十分專注地在傾聽從遠方來的極迷茫的低沉聲音,從遠方來的波動不已的妖氣所凝結成的幻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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