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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島部(第11篇)蛇

发布: 2014-8-21 17:55 | 作者: 顏忠賢



        「常常來吃久了就會不再怕有腥味或怪味……」我還記得有一個老在剁蛇頭的老人老還安慰我說:「我們的八卦山風水好,大佛身後山的深山有很多蛇洞,長出很多錦蛇跟眼鏡蛇都很補,有些加料的甜甜的蛇湯連小朋友都很愛喝,還有很多女人去吃蛇只是為了喝了皮膚會變細變美,你可以叫你媽媽陪你一起來吃喔!」
        那老店最著名的一種最奢侈的蛇大餐:一盤八百,有一碗蛇湯肉加五杯小杯的蛇汁,含蛇毒、蛇膽、蛇血、蛇肉,第二杯的蛇毒是喝的人嘴巴不能有破洞才能喝。這種最貴的點法是可以讓吃的人從蛇籠直接點一條蛇活生生地就在現場殺,有一回在蛇頭砍斷之後蛇身還仍然扭曲地太誇張,血還噴到路過的我的臉……但是每回去的充滿害怕的我仍然很入迷於端詳那老闆在繁忙卻又從容調理蛇大餐的所有細節。那像一種老時代劇場表演般的世故而體面,故意會穿得雪白西裝的黑狗兄般的他會準備好幾個帶酒和帶蛇血的小杯子,放在一個木盤上,就像拜拜,而他自己就很從容而驕傲地出來教客人喝的順序,像一個法師做法那般念念有詞而專注極了,那似乎是他一天中最得意的一刻,一如他的一生,都是為這一刻而準備地那麼虔誠而投入。他總是動作緩慢而斯文,完全不同於店旁那滿佈有鱗目爬蟲的野生的氣味地令人不安,他總是首先拿起比較大杯的是蛇血,暗紅的顏色有點像稀釋過的血會請客人先試試,不怕了之後再進入下一步,先喝半杯之後將另一小杯蛇膽倒入蛇血杯再喝一半,有點甜甜的沒怪味道或腥味,再將蛇毒倒入再喝一半,另外有像魚油的兩小顆蛇油膠囊一起服用,再來將人蔘酒倒入再喝一半,再將海馬酒倒入再喝一半,最後將蛇鞭酒倒入再全部喝掉。他常常說人蔘酒海馬酒這兩杯是送的一定要喝。像是一種魔術表演或起乩做法的現場的又靈驗又荒誕,我常常看得又害怕卻又入迷……也常常有客人很害怕地喝完全部卻很開心地說:還好沒有可怕的味道,或許是沒他想像中嚇人……那時候老闆就會訕笑地解釋因為其實都稀釋到很淡,有些蛇血、蛇膽、蛇毒都有加蜂蜜調過。「要厲害的下次找我。現場殺一條最腥最毒也最補的百步蛇的蛇鞭給你試膽子。」那像是一種童年的太冗長的夢魘的切片的蒙太奇,所有發生過的因為太久太恍恍惚惚而已然不太確定是夢境還是回憶,如今想起來,那畫面仍然亦正亦邪也卻仍然令人如癡如狂……
        那時候,我的心情好複雜,彷彿是種累世孽般的報應。老是在小孩的天真爛漫心裡想著:好奇怪啊!屬蛇的我竟然真的一直在吃蛇,或許我前幾世也曾經是蛇,或許,某一世真的也曾經吃過人而某一世也曾經被人吃過……
        一如過了三四十年後的有一回我才查到書上寫著:「動物界,脊索動物門 ,爬蟲綱,有鱗目,蛇亞目。蛇的生殖器官的半陰莖十分奇異,雖然蛇的繁殖模式種類,但所有蛇類都是體內受精,雄性蛇類擁有一對呈叉狀的半陰莖,平時反進體內收藏在其尾巴之中,為了在交配的時候能以性器官抓緊雌蛇的泄殖腔壁,雄蛇的半陰莖通常長著凹槽、倒勾或尖刺。」不知為何會就想起印象極深的那晚,那黑狗兄般的店老闆邪邪地笑著對父親說:「你要不要試試,蛇鞭長得很奇怪,竟然有長倒刺喔!吃了保證晚上嚇嚇叫……」
        二
        
        夢中,神明廳的神明桌上有一條正被供起來的巨鎏金蛇,蛇身旁還有粉紅灑雪般櫻花環繞,香燭,八仙彩中有蛇的繡花,極華麗但是又極恐怖。但是,彷彿在拜拜的人們似乎沒人在意。
        那是一個小時候大拜拜的祭典準備的後場,難以收拾的排場發生了,彷彿有大官也有外國人要來剪綵之類的太講究面子的場子必然的慌慌張張,要慶祝什麼或拜什麼,但是後來演變得太盛大也太繁複到怎麼做都做不完又做不好的狀態,所以,到後來有點失控,因為大家都急了,彷彿什麼重要的人要來或更多重要的事要發生,而太多的細節都還沒就緒,雖然不是上舞台演出正式的劇團,但是就像辦桌的上菜或場下跑龍套的許多小廝們的仍然專注,進進出出那狹窄走廊正工作中那些有點年紀的女人們還是很緊張,也甚至都在樸素灰藍色衣褲外再圍繫上一大幅寬上繡著巨鎏金蛇身旁還有粉紅灑雪般櫻花環繞印花的和服腰帶,就像是戲服般的制服。嘴巴裡一直喊著快開始了快開始了,還一邊幫彼此整裝繫帶拉緊地調理最後模樣。
        我彷彿還是個小孩,還在窄廊旁邊陰暗的房間門口蹲坐觀看,什麼都幫不上忙。
        後來,才發現那地方就是長壽街老家的房子,那些有點年紀的女人們就是小時候大家族裡的姑姑伯母嬸嬸阿姨們。
        才想起之前也常有過這樣的混亂狀態,只要是過年過節的大拜拜或大請客的場子,所有的大人都一早就忙壞了,也急了起來到有時吵了起來,但是我還太小,就只能從自己睡的房間走出來,就坐在門口發呆,寤寐之中,像在一條高速公路的路旁看著所有疾風般閃過的車影,像在游泳池畔看到水道中專業游泳選手的疾速濺起水花的波瀾,一如所有的過去發生過的雷同繁忙場子地一幕一幕重新搬演過。
        但是,那祭壇上的那條巨蛇還是令我很害怕。
        心裡知道有兩種選擇。或許我該冒死進入拜牠,或就是呆坐在這裡發呆假裝不怕牠。
        後來,我又睡著了。醒來,卻到了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那是一座非常荒涼的山上,一個極破爛到近乎廢墟的老房子前,有一個太空曠的空地,沒有廟的廟埕,甚至是不像廣場的廣場,但是,旁邊還是圍繞著參參差差幾棵極大極老的榕樹和幾個神經兮兮的人,在那樹冠極龐大到枝繁葉茂遮遮掩掩灑落的熹微陽光下,仍然太潮濕而充滿霉味地陰陰沉沉。
        那大樹幹旁被搭起一個草率棚架般的破房子,像老時代老人修理腳踏車的小店家。破敗到永遠髒兮兮但是卻又什麼都有,始終充滿某種難以辨識的神通般的暗示。就在那破屋的老舊門前,可以看到整道老木板牆壁上亂懸掛起所有的彎彎曲曲如蛇身的破輪胎內胎,廢五金的油汙鏈條,大大小小齒輪,煞費苦心的煞車或握把或踏板種種我認得或不認得的滿地舊零件。蛇形蛇骨的種種造型金屬器官,還有更多更奇怪的拼裝銲接成奇形怪狀的,半機械半垃圾的可以動來動去的什麼,更破爛不堪的小型變形金剛乖張半毀細部,或更多沒看過的各種古怪鑄鐵做成的鬼東西或不明器皿,有些還有局部的陶瓶或瓷製的怪花器的怪模樣。
        我一直覺得他們是隱藏在那山裡作法的古怪陰陽師或煉金術士般的發明家吧!但是我沒問,他們也沒說。
        後來,就竟然在悶悶不樂的更午後天黑前的山嵐濃霧中下起極大的雨。
        我想我大概跑不掉了,就跟著他們在一個舊木頭大桌前,不慌不忙地準備起來,很開心又放心,就忙些什麼彷彿煮飯做菜的尋常不過的雜事,也彷彿有些什麼要發生那般地忙起來。桌上仔細看,就是一大堆碗盤,是被一蛇十吃成蛇骨湯、蛇鞭、蛇肉、蛇毒汁、蛇脊椎泡酒種種料理的吃了大半的那整條巨蟒已然血肉模糊的蛇身。
        這夢讓我想起我三姑,因為這一如災難電影般的傳說就是她說給小時候的我聽的,更因為她一直把我當她的蛇仔子。
        三姑說到了一種叫做蛇床子的藥,姑婆買來給她熬湯吃過,那是和一個民間傳說有關的一種藥,一如那個時代的昏庸古老的對疾病的恐懼及其因恐懼而引發傳說的一種藥。
        古早有個村子流行一種怪病,病人的汗毛孔長雞皮疙瘩,癢得人不停地搔抓,有時抓得鮮血淋漓還不解,這種病還傳染得很快,穿病人的衣服躺病人的床會染上病,就是病人搔抓時飛起來的碎皮屑落在好人的肉皮上,好人也會犯病。後來全村的人都被傳染了,吃什麼藥,抹什麼藥也不濟事。後來,一個醫生說:「在百里之外有個海島,聽說那島上有一種長著羽毛樣葉子,開著傘一樣花的藥草,用它的種子熬水洗澡,可以治這種病。」
        不過,誰也沒有辦法採到它,因為島上全是毒蛇。只有一個青年心一橫出海,但他去了很久也沒回來,接著又有一個青年去島上採藥,可他離開村子後,也同樣沒有了音信,這兩個人全餵了毒蛇,因此人們全放棄了去蛇島採藥的念頭。可是,癢還真讓人受不住,抓破皮肉露出骨頭或傷口流膿變成了大瘡,有一天青年他離開了村子,但沒去海島而先尋訪治蛇的人,後來到海邊的一座大山上的尼姑庵,庵裡有個一百多歲的老尼姑年輕時曾到蛇島上取過蛇膽配藥。老尼姑教他在端午節這天的午時上島,見著毒蛇就灑雄黃酒,毒蛇聞著雄黃酒味都會避開。
        他找到蛇島附近並等到端午節正午時才靠岸,藉雄黃酒從毒蛇的身子底下挖了許多羽毛樣葉子及傘一樣花的野草。找回了治病的藥草的他把藥草的種子煎成藥治好了村人,後來還用來治癬疥濕疹。因為這種藥草最早是從毒蛇的身子底下挖來的,所以叫做蛇床,它的種子就叫蛇床子。
        這故事太像傳說了,小時候的我一直覺得是三姑騙我而說的故事。但是,我卻是到了很多年去一個奇怪的古中藥博物館,才第一次看到那傳說中的蛇床子。
        雖然一點也不起眼,乍看就像是尋常的草本植物,但是展覽中提及的蛇床子一點也不尋常,旁邊的文字描述是:「莖直立,有分枝,表面有縱溝紋,疏生細柔毛。葉互生,二三羽頭細裂,最終裂片線狀披針形,先端尖銳;基生葉有長柄,柄基部擴大成鞘狀。複繖形花序頂生或腋生;八到十片苞片,線形;花白色,花柱基短圓錐形,花柱細長,反折。雙懸果寬橢圓形,果稜具翅。本品為雙懸果,呈橢圓形,表面灰黃色或灰褐色,頂端有兩枚向外彎曲的柱基,基部偶有細梗。分果的背面有薄而突起的縱稜五條,接合面平坦,有兩條棕色略突起的縱稜線,果皮鬆脆,揉搓易脫落,種子細小灰棕色,顯油性,氣香味辛涼有麻舌感。性味歸經辛苦溫,有小毒。歸腎經。生於原野、田間、路旁、溪溝邊等潮濕處。別名:蛇床《本經》,又名:盱、虺床《爾雅》,馬床《廣雅》,思益、繩毒、棗棘、牆蘼《別錄》,禿子花。蛇米,蛇珠,蛇粟,蛇床仁,蛇床實,氣果,雙腎子,癩頭花子,野胡蘿蔔子,野茴香。」
        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古書裡提及了蛇床子很不尋常的一如傳說的鬼怪歷史:
        
        一、陶弘景:蛇床,近道田野墟落間甚多,花葉正似蘼蕪。
        二、《蜀本草》:《圖經》云,蛇床,似小葉芎藭,花白,子如黍粒,黃白色。生下濕地,今所在皆有,出揚州、襄州者良,採子暴乾。
        三、《本草圖經》:蛇床子,三月生,苗高三、二尺,葉青碎作叢似蒿枝,每枝上有花頭百餘,結同一窠,似馬芹類,四、五月開白花,又似散水子,黃褐色,如黍米,治輕虛。
        四、《綱目》:蛇床,蛇虺害臥其下,故有蛇床、蛇粟諸名。其花如碎米攢簇,其子兩片合成,似蒔蘿子而細,亦有細稜。凡花實似蛇床者,當歸、芎藭、水芹、瑂本、胡蘿蔔是也。
        主治:溫腎壯陽,燥濕,祛風,殺蟲,用於陽痿,宮冷,寒濕帶下,濕痺腰痛,外治外陰濕疹,婦人陰癢,滴蟲性陰道炎。
        
        但是,我看到後頭卻一直想笑。我想三姑一定不知道,她跟我說的這個凜然大義一如魔誡或一如奧德賽般殺美杜莎蛇髮女妖的史詩傳說,其實還有它跟蛇有關的隱喻般邪惡故事背後的邪惡。因為,其實那蛇床子竟然是一種春藥,一種有名的性激素,蛇床子在現代還可以在溫腎壯陽燥濕祛風殺蟲之外,用於陽痿宮冷不孕甚至治女人陰癢,蛇床子乙醇提取物每天皮下注射於小白鼠連續三十二天,能延長動情期與縮短動情間期,使其卵巢及子宮重量增加,有類似性激素樣作用,以前列腺,精囊,提肛肌增加重量的方法證明,蛇床子提取物可助長雄性激素,甚至竟然能使去勢的白鼠動情。
        最後更還有一個更奇怪的奇效,一如生前三姑最喜歡看的那種充滿危機充滿怪獸的災難電影,厄運苦難都不免是種最盛世盛宴般的華麗那種以毒攻毒的越龐大越好的邪惡,這蛇床子竟然可以殺孑孓,將蛇床子的邪惡種子投入汙水中竟然即可殺滅一整條河的孑孓。
        「很快就走了。」現在想來,比起後來大多癌症拖很久才過世的長輩的受苦而言,三姑的過世,是種命較好較被祝福的死法,但那時候我們並不了解這種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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