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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島部(第11篇)蛇

发布: 2014-8-21 17:55 | 作者: 顏忠賢



        一
        
        在那老夜市,在那老時代,那真是一個奇怪的妖幻時光,真像是一種荒謬劇場的現場那般野生又栩栩如生。因此,小時候太害怕的我每回接近那裡,都好像在接近一種不明的威脅,但也又像是接近一種不明的保佑,就像要去一個很陰的廟拜一個很邪的神,一種很不得已的狀態的陷入或無法離開的糾纏,哀求種種人生很不堪的困境怎麼逃離或很艱辛的苦難怎麼消災解厄。太過離奇又始終不知為何,小時候我的皮膚老像被下蠱或下降般地詛咒過而彷彿從來沒有寧日般地出事,身上始終持續地長出種種奇形怪狀的大大小小爛瘡,從尋常蚊蟲盯咬就不明腫痛,不自覺地抓癢就發紅破皮,皮膚老由於傷口潰爛疼痛難忍,永遠續發的感染及神經抽痛,無法無天地無法痊癒,傷口爛得太深使疤痕過度突出成又硬又癢的浮腫,甚至越來越糟進而長出了一顆顆突出的疹子然後腫大化膿結痂。多年來,往往好了又發作重來,沒完沒了,到後來常常近乎皮膚腐爛的全身我也竟然就不在乎了,甚至就可怕到像長皮蛇那種種症候的會致命或一如天花那種一長出來就死定了的恐懼感也不再恐懼。
        那是一種更古老也更逆反的療癒……而那麼不得已的原因也是那麼奇怪,因為有很多個家族的最老輩份的長輩,二伯公,三叔公,大姨婆,和小時候最疼我也最入迷蛇的姑婆都交代過我的爛皮膚一定要先去斬皮蛇再去吃蛇才有用。所以,即使在猶豫不決的半信半疑,也想了好久,後來父親竟然真的帶我去夜市吃蛇,他或許覺得就帶我去試試這種即使荒謬莫名但是也只好孤注一擲的以毒攻毒的險路。
        一如某種天氣一變身體一弱就猖獗發作的詛咒出的怪病,尤其是我下半身的皮膚更慘到持續長出那種更扭曲形貌的巨形怪瘡,長到後來變成樹眼或怪獸或爬蟲盤踞坑坑洞洞地像某種惡地形,那種斑駁變成荒誕的斑斕。使姑姑們,既調侃又安慰地嘲弄地笑我上輩子一定是什麼妖魔來投胎,以後長大不知道會長成什麼,因為現在還那麼小的雙腿就都已然變成了……肉龍柱。
        但是……那幾乎是極少數童年的時光中父親和我的獨處,他一向太忙太常在外頭跑,小時候的我們有任何的出事都會有別人來收拾,即使是去學校家長會或醫院看病大概都是媽媽或姑姑在照料。但是去吃蛇的這種太費解的怪事實在太離奇了,使得所有的家族的女眷都極害怕……所以只好父親自己帶我去,很少發生的如此古怪的遭遇也又都必須是在晚上,或許因為是夜市或更因為那是他下班以後少數有空的時光,在如此乖張的時間差和帶著怪胎怪病的我上路,去一個怪地方,或許就好像是要帶我去做壞事一樣,但是卻是為了一個養不活或養不大的小孩,為了求救邪神而自一種允諾犧牲般地幽谷或蟲洞般的縱下。
        沒有別的小孩要跟,甚至沒有別的大人要跟,連一向什麼都不怕的母親都很害怕。就這樣,跟著父親走進擁擠人群那麼地喧鬧而難過的地方,但我卻有種同時地怪異而出奇地亢奮。或許是因為可以到那暗夜炫光一如夢般迷亂的老夜市,但也更因為可以和難得的父親在一起走這一段夜路。
        那是我永遠太失真也太失寵的童年稀薄回憶的切片,充斥著不解的不滿,大家族中的小孩太多,使得在小時候成長的過程中,我一直是不太被關注的一個,或許也是太孤僻沉寂的個性使然,我不太會說話又長得不起眼,雖然不太出差錯但是也太被疼愛,甚至因為排行在七個堂兄弟姊妹位於近乎中間的角色的曖昧不明,沒有更多好養或難養的被比較的困擾。那時候,大家庭裡大人們所有的關注都落在最大的長子哥哥堂哥或最小的堂弟堂妹,甚至我堂姊和姊姊同年長得又美嘴又甜,她們近乎同進同出像雙胞胎般地被矚目被疼愛,堂妹特別容易生病嬌弱而哭泣而被寵幸,堂弟太好動撒野到常常出事而被注目。但我始終是那一個最沉默、矮小,乖乖地沒什麼意見也不希望被留意的小孩。像一首不好聽也不好唱的歌曲或一種長相不起眼的深海魚種或荒野動物或就是一個光度不足的遠光孤立星宿,始終是那麼地難以辨識地出現旋而消失,始終整個童年成長過程的存在感極端不清楚,所以,在那一兩年裡,父親每禮拜都特別只帶我去吃蛇這件即使是乖異甚至邪門的怪事,還就因此更變得特別的窩心而珍貴。
        因為,在黝暗死寂的小時候枯燥無味又馴良漫長的時光中,那竟變得像是一種極少出現的彷彿擁有特權發光的剎那閃現,一種奇怪的既丟臉但卻反而值得歪歪斜斜驕傲心情的做作動容,即使,去那蛇店,小時候的我還是害怕極了,連在害怕什麼也還不明白的那種害怕。
        那種害怕是那麼地逼近而逼真,對未知的病情或禍害的恐懼,所以甚至不太像是在渴望醫治或療癒。反而像在祈雨般地祈求,祈求一種不可能好的太過度的期待。甚至,就是在許願中提出了近乎不可能的還願就像是在交換命、交換運、交換某種厄運,只求渡得過這一劫那麼地無助。僅僅想活下去而祈求用一種較可能忍耐的苦難來取代另一種完全不可能忍耐的苦難,一如付出了犧牲的童男童女來討好那惡土地惡靈的庇佑,或是就像那最著名的希臘神話式的面對最邪的邪神的最後指望,近乎不可能招架的以毒攻毒式的決鬥,用蛇髮女妖的頭砍下來用那妖眼來使完全殺不死的深海巨怪變成石頭來解決災難。
        「斬皮蛇、戴鼎掛,父姓方、母姓蔡,斬乎斷,你就跑上山;斬乎斷,你就跑遠遠!」老乩童口中念著台語的咒語,他始終在念著一些古怪的聽不太清楚的什麼……那是那老夜市末端的一間陰暗的小廟,老乩童著道士古裝完畢後,腳踩踉踉蹌蹌的七星步,手持木劍還嘴中念念有詞,隨後就彷彿有神明附身地在我身上作勢亂砍了幾刀,他只說我是被邪氣纏身,等會再作法一下,他好老也好喘,一開始是在傍晚時分他在地下所畫的一個圓圈圈,要我站在圈內,頭戴斗笠,面向東方,一腳站立在廟門檻內一腳在廟門檻外,準備就緒後他開始念咒,並手持菜刀,以刀背在我的斗笠上敲三下,意為「斬蛇頭」。他要我持續地面向遠方八卦山頭的夕陽,古怪的他又拿著一把古怪的菜刀,以逆時針的方向再回頭一直剁圓圈圈,邊砍邊口中念另一種咒,一連轉三圈。之後乩童就告訴半信半疑的我們他已將「蛇頭」砍掉,過幾個月就可痊癒。他說那是因我身上的「邪氣」所引起的一種病,因為我體質有病,發疹時的疤痕形狀像蛇般纏繞在我們身上且長水泡時有如蛇的眼睛及亮亮的蛇鱗,那就是傳說中「皮蛇」、「飛蛇」或「纏腰蛇」,也叫做「流火」或「腰纏火丹」……他始終都交代著老時代的規矩更多,「斬皮蛇」一定要在黃昏這種日夜之交的時刻,才能去妖氣。另外,斬完之後還要用雄黃擦在發疹處,因為雄黃可以驅蛇,所以更後來就還要用那神桌上某種又臭又黑而來路不明的加雄黃酒的怪草藥剁碎直接覆蓋在我肉龍柱雙腿發疹水泡破裂傷口感染潰瘍而較不容易痊癒的部位。其實,看過太多醫生又看不好的我已然太習於全身化膿腫痛過太多傷口所引起的疼,甚至有時候時間拖太久的童年還會玩傷口,使那種局限於某一個部位且一陣一陣的刺痛炙熱感可以分心,想像所有的身上的皮蛇可以持續性地游移、流竄而擴散至全身死角,一如太惡性的惡靈對我的乩身入侵而自己幻想一定會變成可怕的邪神或是死後復活會露出原形的龐然蛇身。
        但是,好古怪的那老乩童卻安慰小時候的我只要聽他的一定會好,除了做法砍刀砍劍外,還要內服某種古怪名稱一如什麼龍膽瀉肝湯、荊防敗毒散、柴胡清肝湯、仙方活命飲,還要加古怪的中藥金銀花、板藍根、地蜈蚣……還要一兩用十碗水煎煮,日夜服藥。最後,他卻還問說我為何這麼小就這麼慘,這是老人病啊!把脈之後還說我肝氣鬱結、脾失健、心火旺盛而造成血熱,但是,也可能是外受毒邪侵襲以致溫熱火毒蘊積肌膚,要治療先以清熱利濕解毒、化瘀通絡理氣。可是,只要虔誠拜他的祖師爺,一定會有神祕法力來斬斷這種宿疾。那老乩童最後極自詡地說這種「斬皮蛇」的技藝,在他家已祕傳了十幾代,說最古老的「斬皮蛇」還已流傳千年,傳說是古時候天上的太上老君和驪山老母一起研發啊!
        更後來去那老乩童推薦的那又腥又舊的蛇店也極有名,店也極傳奇,開了幾十年那髒髒舊舊的地方就開在彰化老夜市的最深處,甚至竟然就坐落在那夜市主要大路上人永遠最多的十字路口的轉角,蛇籠很多很大而且招搖到都擺上馬路,太難想像的某種危險的危機四伏感,或太像一個老舊的動物園或博物館的陰霾充斥,極端誇張的令人驚悚,以前小時候去都害怕極了。因為那蛇籠的金屬網目極小而闇黑恐怖,充滿暗示性的邪門狠毒的害蟲與惡獸,或許也更因為遠遠地是看不清楚……而要靠得很近看才看得到那很黝暗的籠身裡透露出更懾人顫抖的弧形爬蟲陰影,甚至更因為逼近時所聽到很細微稀索的蛇吐蛇信的聲音或蛇身盤旋扭曲的蛇皮磨擦那細響的隱隱約約而更毛骨悚然!
        但是,最恐怖的反而是氣味,更難以抵抗和難以閃躲的來自蛇身的那種腥味。那是極具攻擊性的夾雜某種不舒服的像魚腥、像腐朽泥土、像泡太久的醬菜、甚至是像停太久的屍臭那種難耐,當然還混入了蛇籠那銹蝕老舊的黝黑金屬氣息,只要接近就好像陷入了某種迷魂陣式的迷魂或更是某種叢林的野獸凶猛險惡的暗示,牠們小心地以分泌的唾液或尿液劃出幽暗偏遠近乎蠻荒那般怪異野生領域感式氣味的嚇阻,但是那老店卻是在一個人車聲都喧譁極了的鬧市裡,那麼荒誕而那般地不可思議……就在人煙最密集的地方卻仍然可以用惡氣味散發出如此充滿野生的敵意。那使小時候的我老是覺得總有一天蛇會四竄而出地反噬復仇,也在童年的夢魘裡太多回看見牠們用太多種逃離的恐怖片或災難片般的侵犯入整個城,失控,入侵,肆虐……一如八七水災那般懲罰人們太無法無天的天譴。
        但是,這種種可怕的野生敵意還有更多更離奇的蔓延,從蛇的砍頭劃刀放血,蛇肉蛇骨的廚餘的血淋淋餿味,蟑螂或蚊蟲滋生的死角……都充滿令人髮指的噁心感,甚至就在那家蛇店路口擺蛇籠旁邊的玻璃櫃裡還有很多極難過的老鼠,充滿了即將被送入餵蛇的小型哺乳動物無助近乎絕望的可憐兮兮。然而,一如某種食物鏈的生物學殘酷,進化中必然的惡,同情那相報的矛盾,但是,現場是那麼血淋淋地入世只好無言而無情的一如小型刑房煉獄式的浸泡,因為我一直在場,也一直目睹那種無法描述的恐怖,那種極端難忘的被蛇吞噬前老鼠們的抽搐不已,有時我極害怕卻又忍不住仍會在髒髒的玻璃櫃前打量,一如充滿惡意地偷窺,牠們的慘白毛皮始終抖在蛇的氣味籠罩之中,有種令人難以想像的恐慌混亂在裡頭。感覺到太龐然的死亡逼近而無法逃離的牠們的眼神太害怕了,好腥紅好像在泣血,那使得想說什麼又始終沒說的懦弱又虛弱的我常有種不捨的不忍,但萬般無奈中又有著莫名的亢奮。
        另一種更荒唐的無奈是那店還有一些手寫字的髒髒的招牌所出現了許多去毒壯陽的字樣:男性救星,腎虧恩物,吃鞭補鞭……還有種種菜名:生津解渴補身養顏的……烤蛇肉串、蛇肉湯、炒蛇肝、字更大號稱更補的蛇鞭、蛇酒。我還依稀記得,那蛇店除了賣蛇湯、蛇料理,竟然還有兼賣些一樣嚇人的鱉料理、鼠料理、鹿料理,所有的動物肉的腥臭味混雜而更為刺鼻,就這樣夾雜在蛇的威脅中閃現更多更怪的野生的令人髮指。但是蛇還是店中最著名而昂貴而稀有的恩物補品,其實小時候的我每回都只是喝蛇湯,那蛇湯非常清澈,還有點中藥味,有時候裡頭只有幾小塊蛇肉,忍著不去想就只是當有怪味的雞湯喝,其實吃久了也不太怕了,因為蛇肉吃起來有點硬很像胸肉也很像煮太久的魚肉,也還有像魚刺一般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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