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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父親

发布: 2014-8-21 17:43 | 作者: 駱以軍



        重點是,她覺得從這一間教室裡搖頭晃腦吟誦的這些小孩,線條延伸,這條走廊上的磨石矮洗手槽;那一盆盆小孩們認領照顧的黃金葛、鐵線蕨、風信子、小種蕃茄、仙人掌;或走廊公佈欄貼著一幅幅不同年級小孩得獎的蠟筆畫;從這天井朝下望的PU防摔遊戲區地格和那彩色的塑料溜滑涕、蹺蹺板、做得像DNA染色體鍵的金屬吊桿;或再延伸的一間一間教室,各有一個男或女老師帶著三十個左右的學童在唸誦……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並不是那種三D投影栩栩如生的「虛擬小學」。那些小孩都是真的,這一切石塊、木材、玻璃、鋼筋的材料都是真的,但那正傳授的內容,說不出的簡單。那簡單到她懷疑這個校園的存在,只是一個大滅亡之間,想不出更好的處理方式的,一個敷衍的、即使知道是徒然,仍讓一切空轉煞有其事的設置。她想到她父親說的:「來不及了。」
        如果,這個文明就要覆滅了,像那些科幻小說寫的,「太陽閃爍」,太陽成為紅巨星將圍繞著它忠實旋轉了幾十億年的這幾顆大小、顏色、硬度、溫度不一的行星全吞噬進它突然暴脹擴大的較低溫熔燄中。一個預先逃離的「太空尤里西斯」流浪計劃,那能登上戴具而拋擲、逃離死滅的人們,即使有上萬人,也是千萬中選一的評量大部分以為仍在日常時間中,行禮如儀、吃喝拉撒、搭飛機在不同城市旅行,寫深度旅遊書;在K房裡喝啤酒痛哭唱那些為失戀人寫的情歌;或是在商務旅館讓大自己三十歲的老頭上只為了在辦公室的處境可以好一些;看網路新聞這一季NBA總冠軍西區旦灰熊還是馬刺來挑戰東區熱火的衛冕封王……這一切其實已進入「死亡時間」了,「未來」不是一個可以喇叭狀朝無限擴展的「不斷未可知的發生」,這絕大部分人已在一個死滅陰影的覆蓋下而不自知。那為何還在那滅絕倒數如沙漏的「垃圾時間」,裝模作樣蓋這樣一間小學,佈置的栩栩如生,找一些(或許已知道那滅絕真相或「計畫」的殉難勇士)心不在焉的老師,在課室裡傳授那些,你仔細聽內容便發覺只是讓「授課」這件事如監視攝影機的影片空轉的,「像這件事在進行著」的知識。
        這時,她的身後,突然有個驚惶恐懼的聲音大喊:「妳怎麼會在這裡?」那聲音的激烈,像按下全校警鈴或空襲警報蜂鳴一樣,讓她不知所措。
        是那個剛剛在校長室幫他們倒茶水的枯瘦女祕書。
        「妳不能出現在這裡啊!怎麼搞的?」
        她不是很清晰記得那個上午,在那間小學校園,後來發生的事,像是她搞混了很多年後她走進一間,有上百檯鋼珠電玩,每一小格壓克力鏡面後,都是銀光閃閃像星空繁星的小鋼珠在蹦跳亂竄,嘩啦嘩啦,並且不斷有雷射槍射擊和爆炸,或一個老外吼叫的粗嘎聲響。在那個枯瘦女人像警報器響起後,那些小學生們從一間一間教室湧出,不同樓層上下四方圍觀著她們。那使她全身每一吋肌膚上的害羞細胞,皆像強酸倒入水中,沸騰冒出白煙。照她的想像,她應該當機立斷,撲向枯瘦女人,兩人扭打進女廁,然後她死掐她的喉頭,感受對方用手肘攻擊她脇肋下,包括胃、腎臟、或肝脾這些器官的部位。但她終是要壓抑那枯瘦女人,直到她愈見衰弱的搖頭晃腦終於停止。或是這女人用擒拿術將她反扣,鎖住她肩胛、手臂、髖骨、各處的關節。然後以一種奇怪的手法將她翻摺;再翻摺;似乎她在摺一隻紙鶴或收納一條換季要藏到床底下的毛毯。當然那都只是她的幻想。像那些科幻電影裡演的,那些不斷從各教室湧出走廊的小學生們,一剎間全變成一個模子鑄造出來的,只有同一張臉的無感性,無同情理解他人恐懼、痛苦之能力的小男孩機器人和小女孩機器人,他們像甲殼類昆蟲爬向一具發出死亡甜蜜氣味,沙沙沙沙從不同樓層朝向她移動。而她,照那些日本動畫片裡的,為了這宇宙的幻影之滅與覺悟之生而設計的,唯一的一具擁有愛,為了修補三十六天無數劫壞,天神們不同層的噩夢之破洞所漏出的恐怖顛倒幻影,她突然從喉頭,不,從靈魂所棲止的腔體的最深沈處──像古瑜珈師拗折、旋轉身體裡每一處關節只為了形成一和宇宙的巨大音箱共鳴的那支音叉──她仰頭發出野獸最悲傷的嗥叫。她的頭臉、肩臂、手掌手指、背脊、腰臀,全像魚鱗翻剝,像流動的水銀,全變成超合金戰鬥機器人的甲冑一枚枚烙了圖徽的鎖片。她彈射摔墜那教室建築形成的天井,然後漂浮飛行,違反重力限制地從手掌摔出霹靂火焰彈,將那些走廊上人類孩形的大批3D列表機複製之低等軍團,全被爆炸、濃煙、烈焰吞噬,發出油煎蠶蛹劈啵的脆響……
        但這也都只是她腦中如磷火閃滅的幻想。那枯瘦女人喊了那麼一聲之後,在大約十秒因她窘迫、害羞、曠野恐懼症加上人群焦慮症,眼前這站立處周邊的走廊、教室、下方的樹木和綠草如茵,全變成一片曝白的、鏡子反光的銀箔世界。但當她眼睛周邊微血管恢復正常根鬚狀供血,什麼都沒發生,四面八方的教室仍維持原本那讓人瞌睡的、不同內容的學童朗讀聲。時間仍在這個無法刺破其羊膜的單一宇宙裡,以那近乎不存在的形狀流動著。她有一瞬錯覺,似乎她聽到風吹動的聲音。那時,她看見她父親,趴在她和那枯瘦女人上方,上面一層九十度角那走廊的牆圍後,像陌生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這邊。那個眼神,似乎是看著一本翻開的晦澀小說,他的瞳孔在那字與字、句子和句子間上下移動,快速換焦,但其實那視覺的內建,是朝後,穿過一條空無的甬道,像死神的眼神,只是枯葉飄墜、時間萎縮的磨擦、寂寞的背景聲。也許,那就是為何她父親將她創造出來,安放在將進入這世界的任何一條衢道的街角,無論他如何慈愛、教會她低調,她終將變成一個與這世界為敵的怪胎。無論她濃愁耿耿、深信自己是最珍貴的那個,記得她父親的教誨,無論她將在日後許多個孤獨圈抱住自己痛哭的夜晚,朝著虛無的天穹無聲地喊:「父,你為何將我遺棄?」全都沒有意義。她將得不到愛的感覺,即使她裝作冷漠、靈魂有一層硬殼的人,也保護不了自己。因為他不是按一個未來的世界法則設計她,他是用他一生的追憶,那些壞毀、浸泡了強酸毒劑的殘骸,那些他曾傷害過的女人,想像中如果重來一次可不可以避開那讓人戰慄的殘廢?他是在「過去」的時間沼澤裡打撈,雖然他的手指動著,嘴唇張閤著。如果從一個第三者看去,他確實在勞作著,建構著一具完美的,能將傷害與惡像立可白塗去的一個「內向宇宙」,苦思著像「三劫循環」那樣進一子也不能、退一子也不能的困局。
        妳以為他在看著什麼,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
        
        作者簡介:
        1967年生於台北,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畢業,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研究所碩士。2007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現專事寫作。曾獲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首獎、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最佳著作人、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台北文學獎 等多種。以小說創作為主,著有《女兒》《臉之書》《西夏旅館》《我愛羅》《遣悲懷》《月球姓氏》《妻夢狗》《棄的故事》《紅字團》等著作,多次獲《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十大好書。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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