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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父親

发布: 2014-8-21 17:43 | 作者: 駱以軍



        有一次,公寓靠後面的廁所馬桶攪糞器壞了(因為這間廁所是她父親找工人硬加蓋的,但他們這間已五十年屋齡的老公寓,並沒有預留這個區塊的「化糞粗管」,他們必須在馬桶下方安裝一種,類似榨果菜機或碎肉機那種以利刃作為扇葉的旋轉馬達,一摁沖水鈕那箱子裡便發出轟隆轟隆巨響,將那些軟硬不一的固態大便,打爛成糞水,再從一般粗細的排水管往下排到地面的水溝)。她父親不得不讓一個工人進來他們公寓裡。那個渾身酸汗味,提著一大袋修理工具和零件的傢伙,從玄關要走進最裡間廁所的這段距離,自然被這古怪雜貨陳列的洞穴景觀吸引,他放鬆地左顧右盼,還問東問西(「就你們祖孫倆住在這公寓裡啊?」)。她父親的臉色像蠟像一樣慘白,一臉你分不出他是緊張呢還是憤怒的神情有一度她那麼確定,他會在那個穿著背心露出刺青大臂肌的男人,蹲在那拆卸那臭氣薰天的攪糞器馬達時,算準時機拿一根鐵棍,像打死一尾侵入他們家陽台的蛇,那樣血濺四壁,瘋狂連續揮擊,把他活活打死。
        還好後來什麼事都沒發生。
        偶爾有郵差在樓下狂摁電鈴,朝上大喊:「×××掛號信!」他會像那些電影裡國際間諜特工的標準動作,躲在公寓朝外那排氣密窗的窗簾後(只差手上沒拿一把「沙漠之星」手槍),警戒地朝下窺望。這種距離她對她父親記憶最深的一個表情動作,就是也轉過臉舉起一根食指,對她比「噓」的手勢。更多時候,他是像個沙漠裡快被陽光融化、蒸發的灰影,牽著她在馬路人群中走,然後指派她去郵局替他領東西,去商店幫他買什麼什麼東西,去便利超商幫他買菸或繳水電費。
        或許她父親就只是個,從年輕時便有「人群恐懼症」的宅男。
        印象中是他攛緊她的手,像是,她是他的導盲犬,或他是一塊不斷在溶化流光的冰塊,他必須抓緊這個女兒,經過這些不義的、無辜的、被佛經那滅絕末日的唐卡全幅亂針刺繡在其中的失去同情的車輛人群,在回到家之前,至少,至少,他的存在還剩下握在她手掌中一枚小小的,手機大小的冰錐。
        曾有幾個傍晚,他的一些老朋友會來拜訪(有時是三男一女;有時那老女人沒來,那樣他們這幾個老頭會回憶著那女人年輕時的香豔韻事,或他們各自多年前曾和她有一段驚嚇、「女神臨幸」、神搖意奪的幸運時光;有幾次則只有其中一個高瘦的老頭,陪她父親對酌到天亮,但如果是只有這兩個老頭,氣氛便非常沉鬱苦悶,也許這高老頭也是個寡言,不會找話題的悶葫蘆吧),她父親會變得像父母不在,邀朋友來家裡抽菸、喝酒、偷看A片的高中生,變得話多且俏皮。他會早早趕她去臥室睡,不理會她的哭鬧和哀求。有幾次她縮在被子裡,用她自己想像的印第安巫術咒語,咀咒客廳那光度不夠的吊燈下,臉孔似乎都籠罩著說不出之翳影的,喝著酒聊天的那群老人。
        有一次,她隔著門,聽到那老女人(她有一副非常美而性感的嗓音)像啜泣但又像講鬼故事威嚇小孩的較高音量(他們以為她睡了),在指責她父親。而斷斷碎碎的內容,似乎跟她有關。其它老人偶爾插話,或贊同,或「好了好了別談這個了」想打圓場。她聽到那老女人說了好像是某一部電影的情節,一個母親,或說是一個上世紀六○年代那種提倡性雜交、嗑藥、公社、一群流浪漢共搭露營車無目的地的公路旅行的實踐者,那樣一個年輕時縱情聲色的女人,她把她的兒子從小男孩的時候便帶在身邊,讓他無遮攔地旁觀母親和許許多多不同的男人女人,性交、接吻,爛醉、哭泣,甚至互毆。因為她相信那就是她冒險追尋的「愛與自由」的旅途。那男孩漸漸長大,好像是個愛羞、敏感的GAY,但這一切像二輪電影院播放的生命情節,像鋒利的剃刀小心地滑著他大腦那些褶皺。那母親有一次甚至引誘她兒子和她性交,也許沒有發生,只是挑逗的愛撫和溼熱的舌吻、鼻息,和一些妓女才會說的淫蕩話語。後來那美少年哭泣著割腕自殺了,弄得浴室裡全是血……
        「妳是想要對我說什麼?」她聽見她父親發出喉頭下方咕噥的低嗓音,那是和這群老朋友在一起時不會出現的防衛、威脅語氣。
        老女人又說起另一部電影(或電視劇?)的情節,這次的故事背景好像是韓劇的古裝片:就是有一個大戶人家,他們的獨生女出生時,有一位擅算命術的遊方僧,算出這女孩命中必有大劫,捱不過便夭折。恰好這女孩感染了一場大病,群醫束手無策。這有錢人便聽信家中老僕的獻策,去鄉下買了一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回來家裡,這在以前叫做「擋厄」。兩個小人兒在這家中像扮家家酒,換名字,甚至服裝對調,像兩隻蓋杯裡嘩嘩搖晃的骰子,快手翻舞,騙過死神的眼。
        後來發生戰亂,老爺派僕人送這兩個女孩到鄉下避難──這一段的情節有點亂,因為那時她父親或另一個老頭朝後面的廁所走來,腳步聲經過她房門外,她立刻躡足跳回床上被子蒙頭裝睡──戰爭結束後,那個作為「擋厄」的窮人家女孩的父親(不曉得為什麼變成是他帶那兩女孩回城裡的大戶人家)起心動念,便將他女兒和那個原本他女兒要去偽扮,去「替她死」的大小姐,真的對調過來了。也就是「影」與「體」互換。「擋厄」的貧家女成了大戶人家眼中的真的千金小姐,而那原本的大小姐,卻成了老爺一時興起買來騙騙死神,用過即丟的紙人、假花、或像鞭炮或桃符之類的東西。
        而這個小姐(變成貧家女兒)稍長大一些,便展開她在底層僕役世界,吸吮、經歷、感受那些人間溝渠的痛苦、屈辱、被剝削、以及他們雜混著民間技藝和活潑樂天的「俗常生活」。原來只是傀偶的貧家女孩,成了養尊處優,深閨繡房裡的瓶中牡丹。
        她父親說:「這屁故事跟我有屁關係?」
        老女人說:「每一個體,有其自己該展開的生命史,不該被另一個意志的手指偷動手腳……」
        門外,她聽到其中一個老頭,用一種睪丸、牙床、大腦灰質、或臉頰四肢肌肉,皆萎縮故而像一架破風琴的怯懦聲音,說:「但總該有些基礎訓練什麼的吧?」
        她父親自負地回答:「訓練什麼?有什麼好訓練的?」
        她躲在房門後的黑暗裡,心裡突然非常憎惡外頭這幾個「老朋友」(特別是那個老女人!)她隱隱約約覺得他們談的是跟她有關的事,但她卻無法理解他們所說的一切之間的關連。好像她真的是一具機器人?這太可笑了。尤其那老女人講得那兩個故事,讓她聽得不禁入迷,但心底又說不出的嫌惡。那裡頭有一種藏在故事中,迴旋,像香煙裊裊鑽進耳後孔竅的陰暗或變態的暗示,是指她和她父親這樣相依為命的關係嗎?好像她是冷凍櫃裡關著的一枚受到核輻射污染的,被切除下來的子宮,他們在開會討論解決之道?她是那個「擋厄」的,作為「假的存在」的仿冒品?或是她父親在作一件違反物理學法則,或「反人類」的瘋狂計畫,把太多不應該塞進她意識裡的「一個瘋狂的龐大全景」──像那些用氦氣高壓成小小果凍狀,其實將野鴨、鮭魚、最頂級牛排、或是魚露、松露。最新鮮的小牛蕃茄……繁華、濃縮、解離成一個有時間意象的迸炸開來的嗅味分子──把那些「噩夢果凍塊」整抽屜整抽屜的塞進她腔體裡?
        她憎恨那個老女人透頂,要不是她被當個七、八歲小女孩,鎖在這臥室裡裝睡,她會像鐵鎖栓住項圈的哈士奇狗,咆哮朝她衝去,齜牙裂嘴,不准那個老女人被絲襪包覆的腿汗的酸味,混淆了這客廳她父親那佈滿細白毛的老人小腿的枯葉氣味……
        但確乎有些時刻,她清楚知道,她父親「正在訓練她」。那確實不是一個「正常的,無意識讓時間流經過」,帶著一種可反覆操作的精準性,一種尖銳的緊張,像瑜珈師學習掌握自己每一個呼吸都是一次宇宙的生或滅。像傳說中的劍客,拔劍,出鞘回鞘,電光火石不過○‧一秒,但那劍意包羅了整片梅花林的嬝嬝綻放,漫天飛雪般的墜落,香氣襲人但數萬格差異的凋萎先後,……。如何充分的掌握、占據一個經驗?
        譬如有幾個晚上,她父親會帶著她看youtobe上,那連續幾集的《星跳水立方》節目。那是中國大陸那陣極紅火的一個綜藝節目。把一些完全沒有跳水經驗的歌星、演員、女主持人、諧星、老牌藝人、年輕小模……召集來,讓國家跳水隊的頂尖教練給他們大約六週的密集訓練,然後現場節目就是這些趕鴨子上架的明星們,像無辜的、鬆散的、沒掌握技藝本身的結構森嚴,那隨時要散架的「不美」身體,從十米、五米高台、或三米跳板,悲慘地往水池裡跳。
        那些各自不同明星(她不認識他們)在訓練過程攝下的VCR,可以看出各種不同人類品質,在恐懼、溫馴接受一對自己暴力化的「訓練」、或業餘身體橫著栽進水面的巨大拍打力,乃至頸椎受傷、大腿內側整片黑瘀、耳膜穿孔、趴在池邊滿臉是淚……各種不同的展演方式他們恐懼猿猴類身軀難看地四肢朝天地懸空摔落的屈辱感;但似乎更恐懼身旁的人類同儕在反覆機器性操作(在那跳水場池畔其它的跳台),而進化,逆反這個身軀在這重力墜落下的自然紊亂與難看,變得像投魚槍入水,刷,那麼優美。他們恐懼自己沒搭上那「進化」的詩歌場景。
        有一次,她父親帶著她,到一間巷弄裡的館子參加了一個晚餐。那館子低調到,讓人以為只是這一帶庭院荒蕪、麵包樹、大王椰子、菩提樹、棕櫚、芒果樹、濃蔭密覆,黑色魚鱗瓦上佈上厚厚一層青苔,群鳥啁啾的日式老屋之中,其中一間哪個老教授的宿舍。她記得那小包廂裡,一桌圍坐的全是比她父親還老的老人。他們都慈眉善目,呵呵笑著連那些從紗窗木頭菜櫃裡,拿出一碟碟蔥燒鯽魚、烤麩、涼拌豆芽、辣椒鑲肉、清蒸臭豆腐、雪裡紅小干丁、芋泥、芥菜的服務生阿姨,都是一些矮胖的老婦了。她父親在那一桌禽鳥標本般的老人間,突然變成個活潑、插科打諢逗長輩們笑的小後生。她沒見過她父親的臉,線條如此柔和,嘴角始終晃盪著一種小孩在等待大人讚賞的,水波般的笑意。他替老人們倒茶、斟酒、舀砂鍋裡的獅子頭和燉白菜,顯得身手矯健。老人們臉上的皺紋,白髮,在這明亮燈照,煙霧蒸騰的光圈裡,也有一種撲粉上妝,像古早年代照相館裡拍攝坐姿照的油畫感。
        但是在席間,她離開小包廂,找尋這間像藏匿在時光舊夢折頁的餐館的廁所(她很困惑那些老人,在這樣的時間裡,無一人起身說尿急或抽菸之類的),她經過那些上菜告一段落、暫時無事、倚牆發呆的服務生阿姨們;穿過那(明顯生意不好)空蕩蕩的一桌桌餐桌區,發現唯一一桌靠角落的小方桌,坐著那個老女人,另外一個年輕女孩背對著她的方向。她倆的桌上,除了一碗煨麵,也是零零散散一小碟一小碟像她父親和那些老人包廂裡桌上的,顏色暗沉的涼菜。
        老女人看見她,笑靨燦爛招手叫她過去坐(她有一個奇異的幻覺,似乎在這間餐館的光影侵奪中,老女人和她父親一樣,也進入一流速變慢的時光法則,變得年輕了)。她笑著搖頭了幾次,還是被老女人招手叫了過去。
        那時她看見了坐老女人對面那女孩的側臉。
        其實那時,老女人正和她(像個交情匪淺的阿姨)說著話:「跟妳爸一起來的啊?」她心緒紛亂也像外面庭院那水銀罩燈下盤旋飛舞,一閃一閃剝翅墜滅的水蟻。這老女人是恰好帶著她女兒(?)也來這館子用餐,恰好遇見;還是她預知她父親和這群老人有這一場餐宴,故意來裝作不期而遇?為何她不進包廂打個招呼?
        老女人似乎猜透她心思,笑吟吟地說:「我們常來這用個家常菜,妳等會進去別說遇到我,我怕死那些老頭子了。」或許老女人還和她搭訕了一些最近怎麼樣啊;妳爸腰痛有沒有好些啊……這些廢話,但其實她的視覺,全被那一瞥如暗黑中燭焰爆閃即印刻進眼皮下,那年輕女孩的側臉給驚呆了。
        那張臉徹底壞毀了。當然這是一種完全精神意義的印象。那張臉像一個器官被晾在那持續拿著筷子進食的身軀上,但那個器官,被遠超過她的經驗、時間體會、想像力……還要複雜且難以言喻的暴力,蹂躪、強暴、玷污、戳刺、浸泡酸液、侮辱、剝奪……像一枚風乾發皺,又佈滿綠黴和白毛的乾癟橘子。不,從前她讀霍金的《時間簡史》,始終不能形體化想像,所謂「一顆星球,被它自己的超高重力吞噬,形成了一個密度無限大的黑洞」,那是什麼?但這始終沒轉過頭來搭理她,繼續低頭用餐,穿著高中女生制服的少女的臉,就是一張「時空密度過大」的黑洞的臉。那已不是仇恨或傷害的痕跡,而像畫水彩畫時,顏料盤旁的垞洗完畫筆後吸去殘色的一垞衛生紙,在不節制、無意識地反覆將沾了各種顏料的污水,讓它吸吮進去。過於飽和,終於紙漿內部的纖細全飽漲浸泡在那太重的洗滌髒水,而塌陷碎裂。那樣一張,應該是木乃伊的乾癟枯屍,卻違反物理印象,整個是一張濕淋淋的,可能人類活兩百歲才會出現,譬如驚怖、狂喜、哀嚎、震怒、瘋狂……種種極限表情,全混淌成一垞濕爛衛生紙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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