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女兒》父親

发布: 2014-8-21 17:43 | 作者: 駱以軍



        老女人笑吟吟地對她和那少女說:「說起來,妳們算是所謂的孿生姐妹呢。」
        就像在被人召靈、催眠、或觀落陰這一類把戲,正悠悠忽忽、倉倉惶惶進入一座汽車旅館兩側鐵捲門車庫的晦暗車道;或是在醫院長廊被戴口罩護士服的人推著她躺著的病床像急著離開;或是一條夜色中布滿人高芒草的潺潺溪流;她正要(已經)進入另一個時空的魔術開啟,突然有一個低沉的怒吼從很遠的所在傳來──不,與其說遠,毋寧說是隔著不同空間感的一層層牆,一種被篩濾過,譬如戲台後的簾幕,簾幕後的道具箱那道具箱掀開裡面是一祕道,沿祕道窄階而下,又有一座保險櫃的防爆鎖門,再躲進這個金屬密室裡,聽見戲台上傳來的鑼鼓鐃鈸聲響──她聽見她父親的聲音:
        「妳在那裡做什麼?」
        然後走來她們這桌,拉起她手臂便走。她在一種水杯急劇搖晃的光影碎盪中,不及觀看老女人的臉是煞白或仍吟吟笑著,或那少女可曾抬頭看一眼這個像魔法師、或像托塔天王的男人。她父親甚至直接拽著她,經過那間老人們圍坐哄笑的包廂,沒有進去打個招呼告辭之類,像諜報片裡藏身處被敵方「踩了」的工作人員,那樣氣急敗壞離開那個樹影如迷宮列陣的餐館。
        但之後,這件事像沒發生過一樣,她父親和她,仍舊像一獨居老人和他的小孫女,在這時光漫長的公寓裡待著甚至一個多月後的某個晚上,老女人又和其他那些老哥們結伴來訪,他們無有異狀的聊天、喝酒、抽菸。她仍被提早趕進臥室上床。她甚至懷疑,那個晚上,在那餐館發生的一切──包括那個少女──是否也只是她編織出來的妄幻?她總相信著:這個世界上,必然有許多個和她同名字的女孩,她們是基於同一個變態的「祕密計劃」,同一個修正中的概念被設計出來的,也許她們的檔案下有備註了「NO.2」,「NO.4」、「NO.7」、「NO.13」……,她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代的實驗品,但她們必然在某些錯誤的輪程式或功率計算,發生了不同狀態,無法修復的損壞。如那晚坐老女人對面那少女,只是其中一種故障品。她想像著並相信這個念頭:一定有一間類似地窖的貯藏室,裡頭照編號收納著這一具一具,和她近乎維妙維肖,只有不同年代質材之差異的,掉眼珠的,臉頰裂口下可見金屬結構和微細電線的,壞毀洋娃娃。她甚至自己給這個計劃取了一個暱稱:「張愛玲女士」。只是她在這間公寓裡翻箱倒櫃(當然是她父親出門的辰光),始終沒找到那份她認定「必然存在」的計劃書。
        印象中,她父親每晚會和她對坐在客廳那張工作桌的兩側,像兩條垃圾魚趴伏在湍急水流的暗黑溪床,臉對臉抖晃嘴鬚,吐著串串碎泡。很多年後她才領會,那些時光她父親是在「授課」,傳授她世間的知識、歷史、人性、善惡美醜、或是時間的幻覺。但整個時期,她對這樣父女對坐的談話夜免,都當成是她在聽他父親說故事。是的,「一千零一夜」。有時他心情好,神采奕奕,充滿靈感,一講講三、四個小時(講起那些宮廷喋血、孫悟空大鬧天宮、李哪吒殺河龍王抽龍筋當腰帶,或是薛仁貴誤射死薛丁山的原神,或是姜子牙的封神榜,或是慈禧和光緒賭鬥誰先嗝屁),她也完全不累不睏。但很多時候他講的坑坑疵疵,味同嚼蠟,那些不幸的夜晚他似乎都是想對她描述一個「相反的世界」:不要被事物的表相所騙,看去有情有義,可能是一種權力的交涉,強者想不當榨取、濫用弱者有限的資產、生命、美色;看去被負棄的耿耿斷腸,也可能是弱者嬝娜哀愁的自我戲劇化,為了進占強者的指揮艙駕駛座,以殲滅其他的弱者。許多輝煌的、神聖的語言,在人類歷史上,往往造成更大規模的屠殺和滅絕。它們像那些擦去當時擊殺無辜者的青銅重劍,擦去上頭血跡、腦漿或骨髓,供在祭壇,時日久遠,便變成濃濃檀香的神器了。最美麗的象牙雕刻,你沒去看到那無意義殺戮的數百隻發臭長蛆、蒼蠅飛聚的大象屍骸,以及更多吃不到母奶餓死,一旁的小象屍囊。他有時講起大爆炸與宇宙的形狀,講起唯識論、天台與華嚴宗,講起東密與藏密,他們的傳遞與帝王的權力曖昧互惠,滅掉其他派別的心講起演化,菌類藻類揚棄時間幻覺而快速突變其基因染色體那核心意志的繁殖與死滅的策略。
        有一次他講到,我們活在這天空下,渾然不覺。他翻開一本叫〈宇宙的六個神奇數字〉的髒污小書,要她跟著覆頌裡頭兩段話:
        「在我們宇宙比高爾夫球還要小的時候被銘印進去的微觀『振動』,後來暴脹延伸到整個宇宙,構成了那些演變成星系與星系團的漣波。」
        「……即使這麼巨大的宇宙,需要百萬位數字來表示它的大小,也可能還不是『所有的一切』。這宇宙是暴脹的一幕;但『大霹靂』這一幕可能是無窮系綜中的一個事件。實際上這就是『永恆暴脹』的後果,這是俄國宇宙學家林第特別信奉的理念。……按照這個理念,宇宙可能有無垠的的過去。在暴脹沒有終結的區域,它們成長的速率快到能供應其他大霹靂的種子。……在某些版本中,暴脹的場景可能在黑洞內被觸發,創造出和我們的時空完全脫離的新時空範疇。」
        她父親說:譬如金,一種延展性最高的貴金屬,密度、導電係數皆無以倫比之高,它基本上已是人類這種物種在地球上曾構建文明的「神的骸體」,我們會說是因為「相對論量子化學」之微妙效應,使金的電子海吸收(或放出)之光子頻率範圍大,覆蓋了各種色光之波長,使黃光反射到觀看者眼中,但確實在這個以碳、矽、鉛、氫、氮為主的星球上,鳳毛麟爪的「金」,原本就是神遊太虛已棄人類而去古老神祇遺落的碎屑。
        這些時候,她總聽著聽著便迷糊睡去。事實上,她懷疑那坐在她對面,繼續說著那些不似人間語言的她父親,其實也早睡去,進入一夢遊囈語狀態,像佛龕上半隱在暗影裡的泥塑雕像,只是放著一台錄音機在嗡嗡轟轟播放著那些深海潛艇的聲納波的晦澀經咒。
        有時她父親從外面回來,明顯是受氣或目睹了什麼「無意義的傷害」(可能只是在便利超商遇到個對老人不耐煩的年輕工讀生,或搭計程車遇上一位憤世嫉俗陰鬱地說要把車窗外,不長眼過馬路嘻鬧的那些國中女孩、男孩,姦殺、撞成植物人,或對推著陸龜般的輪椅老人在巷道擋住路的菲律賓黑女孩狂按喇叭……的瘋子司機),他會臉色煞白,一臉震怒。似乎如果他是上帝,那個時刻是數十億人類渾然不覺,這老人正在內心鬥爭,強抑自己胃囊朝喉頭湧出的酸液,阻止自己一念之間去按下那瞬間讓地球灰飛煙滅,數千萬顆核彈威力的「滅絕之火」按鈕。
        這些時候,她心裡或浮現一種「女兒」的模糊柔情,似乎這時的她父親,比較接近想像中,那些正常女孩們的爸爸。他會哀聲嘆氣,像河豚駜而雙頰飽漲怒意勃勃,一會兒又塌癟衰弱周身瀰漫著老人才有的,痱子膏混雜灰指甲藥膏、筋骨酸痛貼布,那種薄荷加尿酸結晶的腐臭氣味。
        這接下來的「談話課」,她父親會對她回憶一些陳年往事(她往往搞不清楚那是什麼年代,多久以前的事了?),一些美麗的女人,像崑曲那讓人瞠目結舌的繁華、細膩、講究、如分解動作、迂迴婉轉地,在一個許多人的命運、心靈,編織在一塊的複雜關係裡,發出極限光燄那樣,展演了一齣「婊子」的唱念作打。
        有一天,他父親帶著她走進一所小學,那時正是上課時間,但那從走廊沿伸,一種像醫院或軍營的「因集體管理而設計」的空間,好像不斷有轉角銜接樓梯,往花圃的小徑、廁所前瓷磚洗手檯上方的大玻璃鏡、而被關禁在掛著班級木牌的不同間教室裡嗡嗡轟轟的念課文聲,從四面八方像鼓膜的震動,那一切都刺激著她。她發覺自己像《神鬼認證》裡的麥特戴蒙,在這個隙光從不均衡角落垂灑的指腸狀空間,腦中快速運算著,如果現在有一個排以上的特種部隊,從這長廊的各處出口,五、六個一組埋伏、湧出、狙擊、捕獵她,她該如何利用這個空間裡的設施,或他們從不同方位衝向她的時間差,找到漏洞和最脆弱之處,聲東擊西,在他們輕視她而鬆懈的眼皮眨閃瞬間,像雷電竄奔,瞬間以格鬥技攻擊某一缺口的那三、四個穿迷彩軍裝成年男人的胯下、足脛、喉頭、眼珠,然後像一尾銀光閃閃的小魚,從捕撈之網滑溜鑽出。
        但她父親告訴她,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在某個時代,妳如何分辨,譬如走進一整間對妳微笑;抬頭打招呼繼續改像山高的學生作文簿;或是在飲水機旁拿著沿口一層褐垢的保溫杯,加熱水泡他那已像海帶湯般脹大的茶葉的老頭;或某個大肚子手腕戴著黑色袖套的女老師,她害喜最嚴重的那陣子都是妳幫她代課;或正打電話低聲要理專幫他買那檔股票幾支,平常愛跟女同事開黃腔的厚框眼鏡哥……這一辦公室混雜著人的繁複汗酸、體味的人們,誰在那個「只要有人糾舉,就會從某處到某處的『途中』,衝出一些埋伏的理平頭穿中山裝、西裝褲和白球鞋的男人,將他制服,帶走,像橡皮擦擦去錯字,永遠在人世消失」的時代,這一些平凡不過的人們,誰是那個糾舉者,告密者?誰僅因個人私欲,或妳根本不知道在何處得罪他的小小過失,或嫉妒,或他只是「必須要舉報」恰好這辦公室裡只有妳和他最沒交情,或說妳最冷淡不合群不加入講別人八卦的小圈子……
        也許是一份三、四十頁的打字報告;黑函;難以猜臆的腦袋裡也許藏著可怖、致命、像SARS或H7N9那樣致命且會爆發感染的病毒。歷史上設計這種監視、「照妖鏡」、將潛伏威脅鎖定並誅殺的腦袋,其實無有創意,也沒什麼能更駭人聽聞的人。真正撲朔迷離的,是如何分辨、理解,這一屋子原本暖烘烘、笑呵呵的人類同伴,是在何種實驗室的溫度、壓力調控改變下,會突然翻牌變成防毒軟體、白血球、糾舉異類、默認「清除行動」的無情的臉?
        但其實她父親是帶著她,走進那三樓或四樓的一間像小客廳的會客室一個胖墩墩長得像肯德基爺爺扮女裝的老婦,坐在其中一張沙發上,對一旁拿熱水壺替他們斟茶的枯瘦女祕書嘁嘁促促同時使眼色交待著一些事,像是這不是她的辦公室,是她帶著下人來別人的地盤談判,一種怕被輕視的裝模作樣。
        「這就是你那個『女兒』啊?」等那枯瘦祕書學日本人那樣九十度鞠躬推門出去,這胖女人(她應該是校長吧)一副和她父親非常熟識的輕佻模樣說。
        「是啊。」
        那一天,她以為她父親是帶她來入學,某種實驗室科學怪人的複雜方程式腦袋,在龐大艱難的傲慢運算之後,終於認清該讓她和一般同齡的孩子一起長大?雖然她父親總是哀嘆,自言自語:「來不及了。」但許多抒情的情感,是要在無意識的時光河流裡漫晃著,才能在無法控制參數的角落,細微款款長出那些水草或蜉蝣聚落,這好像是那些夜晚,她父親那些老哥們,在昏暗的客廳和他激辯的。
        但他父親和這肯德基老奶奶,似乎並沒有以她為他們對話的核心。他們當時在聊些什麼?她不記得了。總之非常枯燥乏味,好像她父親在講述、分析,圍棋上一種叫做「三劫循環」的怪局,她聽到她父親對著那一臉專注(像暗戀家教的胖國中女生)的校長,解釋當年織田信長在本能寺之變的那個夜裡,正和當時日本圍棋史天才本因坊算砂對奕,兩人便走出這樣一局「三劫循環」。部將來報明治光秀叛變,正朝此進軍,請公主速速避走。然性情暴烈的信長不予理念,仍苦思這糾結困縛的棋盤上怪象。連本因坊算砂都勸說此「三劫循環」恐怕不祥,然織田信長只輕蔑說:「無關是非。」
        這個典故她聽她父親說過無數遍了。那個爆發著魔性、殺戮前夕燭影搖晃的,命運的詭異森森,早因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第三十次……的講述,被除魅,剝去了死魚般的腥臭鱗片。
        她起身,推門走出那會客室(她父親沒有喝阻她),站在和之前走來時並無二致的,無人的走廊,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走到一間教室的後門,從走廊這排窗偷偷看著裡面,一個她覺得極眼熟的女老師,帶著像小青蛙坐在它們的小木課桌椅座位的三十個左右的小小孩,齊聲朗讀著:「天對地,海對空,雨霽對長虹……」然後呢?應該是這個我們所能描述的宇宙裡,所有對應、相反的事物:陰對陽、男對女、善與惡、靜與動、光與影、紅配綠狗臭屁、劊子手和死囚、窮人和資本家、悲與歡、美與醜、人類與怪物……她浮想聯翩,但有一種說不出的,被這長廊空間四面八方湧來的各教室嗡嗡轟轟聲所感動,有一種想流淚的朦朧哀愁。一種最初的世界的描述、傳遞、像最簡單的牛頓三大定律、或是背誦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她不敢想像他們浸浴在這樣悠然、幸福的教室裡,腦額葉的啟動竟只是學習這麼簡單的知識?她有一種像回到「最初」的母親子宮裡溫暖,被生命之水包覆的懷念和感動:最好的時光。但她同時腦中快速搜尋記憶檔,這個女老師,她是在哪兒見過她呢?以她有記憶以來,和他父親(這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孤僻老人)生活,極有限遇到的「認識的人」,像山中修道院裡關禁一生的修女,即使三十年前從大門信箱孔遞一疊信給她的郵差的臉,經過那麼長的流年,她仍可以清晰回想當時他臉上的細節,浮在唇髭上晃動的一層薄光,講了幾個字的一句話,當時他耳,後那斜坡山路後方是一棵高大的台灣欒樹,金風細細,碎葉沙沙搖晃輕響……
        但她突然想起來:這個女老師的臉,是有一次她在她父親電腦首頁,Yahoo奇摩拍賣網的廣告小框裡,混雜在那些眼花撩亂「夜店小惡魔這樣穿」、「讓男友噴鼻血的美女心機」、「韓系辣妹的透明薄衫」……那些平凡無奇的字與詞,組串起來卻像荷爾蒙玻璃瓶全打碎、少女芬芳淹流的一條展示女體櫥窗、霓虹燈閃滅的色情小巷。她確定無誤,這個講台上讓自己催眠和下方坐著的三十個小孩一般天真、無憂的女老師,就是其中一頁穿著胸罩和可愛內褲的網拍模特兒。在她的印象裡,那是像皮影人偶或剪紙人兒或鼻煙壺上細緻描畫的古代春宮仕女,她們應該只是一些依男人腦中的色情薄膜投射的形象,廉價剪裁下來的幻影。但沒想到竟變成活生生的人出現在她眼前!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