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奇異點出現了。
她記得，有一次她和父親，一起看著電視螢幕上，一片綠樹蓊鬱的小山丘，陽光有時隨鏡頭的晃動將整幅畫面曝光成幾秒全然的銀白，而後，鏡頭推近你可看到小山丘上其中一棵樹為一端，一條像纜車的長鐵索延伸到畫面外的另一端。應該是有人要表演高空走索。確實下方地面擠滿了因T恤顏色而有一種流動馬賽克感的小小人們。許多隻手高舉著照相機鎂光亂閃。而後畫面更推近聚焦，纜索下方一個猿猴般的小黑影，以一種奇怪的連結方式掛在繩上。記者旁白說是一位印度特技大師，表演「高空吊髮」的過程，發生意外，活生生猝死在上萬觀眾的眼前。所以那畫面是拍攝下他死前最後掙扎的一段時光：先是他攀繩過程，結成鞭辮的長髮卡住了滑輪，他的整束被扯抓向上的頭皮似乎掙扎不開，鏡頭上那的人形非常痛苦在那懸吊狀態扭動著，吊索的大波浪起伏似乎吸收了他想活下去而從腔體裡恐懼湧出的最後力氣，他的雙臂高舉抓著那長索，但似乎是徒勞。抬頭的群眾一時反應不過來這是表演中的一部分？還是他們正目睹人類千奇百怪死亡荒謬劇其中一次經典。一如許多年前，傳說中的那次太空梭昇空，在眾目睽睽下爆炸成一團黑火球，幾個太空人瞬間煙消雲滅。接下來的畫面就是靜止的高空繩索上懸吊著這個男人死亡的屍體。非常怪異的長髮吊垂如一隻風乾燻鴨、鏡頭的日照強光，人頭竄動的小山丘，還是剛剛他活著時的完全相同背景。她看過畫冊上耶穌被釘死在巨大十字架木樁上的西洋畫；也挨在父親身邊看過一兩部美國西部片裡有警長吊死盜匪的場景。但都沒有這個滑稽又活蹦亂跳的，被自己的長髮活活吊死（記者旁白說他死於心肌梗塞），那麼古怪──她從頭到尾沒有別開臉去，第一次體面到臉頰肌肉是要笑或是驚呼的細微錯亂。
畫面又播出一段（應該是舊的新聞檔案）。這個男人，赤膊在鐵軌上，用長髮辮（或應說是頭皮和頸部肌肉的力量）扯動一輛火車頭的影像紀錄。這樣的近距離，就顯出他的髮辮確實留的非常非常之長。圍觀的人群像同一小鎮的親友，全一臉燦爛又傻氣的笑容。
他父親這時按遙控器將電視關了。她知道他的用意不是要她別看像死亡被這樣猥褻的方式公開展示，而是「將一個經驗獨立於渾濁的意識流之外，清澈完整的感受它」。
事實上她父親甚少讓她看第四台頻道上，那些「無預警給予的，可能極卑可能是偽造的，可能讓妳的同情心或驚訝感枯萎、疲乏、僵硬的，無意義的發生與消滅」。
一開始，他並不是她的父親，當然那也可能是像那些精神分析學派的心理醫師，用催眠術喚起女病人層層頁岩下深埋的久遠童創傷，哭泣著，歇斯底里的，「我小時候被我爸性侵過」，結果警方逮捕那養老院裡已如將死大蜥蜴的耿直老人，整件幽微、人心膠封之箱裡最黑暗的幾十年前往事，撲朔迷離也許僅是這個老女兒幻造虛構出來的。但她極稀薄破碎的關於這間老公寓的最久遠以前記憶，那時她只是個兩歲左右，軀體像玩具熊大小的小小女孩。她的父母，抱著她走進這老男人獨居的獸穴裡。空氣中有一種她的較年輕的父母，正在畏懼、討好這個和他的空間同樣發出令人不快、混雜了各式藥膏（香港腳、筋骨扭傷膏藥、防蚊蟲咬的萬金油、眼藥膏、中藥粉）和老人在每一張桌櫃上堆放忘了洗而結塊的燕麥粥殘餘，那種拾荒老人的強烈尿騷味。
她記得當她的形體還那麼小的時候這個老頭把她抱起，自己躺在那張破沙發上，舉起她又放上，似乎將他的胖肚子當一張柔軟的彈簧床，兩歲的她發出好玩、驚喜的咯咯笑。
或是，另一個殘缺片段，那個她奇怪比現在她，年紀要老許多，好像是個長得不漂亮的老處女（她的身體記憶清楚知道自己當時受不受人歡迎）護士，那個她跟著這個老頭走進這公寓。所以應該還不是父女的關係。她腦中記憶丘裡像用鹽酸腐蝕的黃銅版上的迴路線紋，似乎那個（比現在老的）她浸沐在一種，「將要被眼前這個掌握控制世界之技巧，強大於自己好幾百倍的老男人撲倒、姦淫」的認命和擔憂（對自己的缺乏經驗）。那是什麼？他會把她衣服剝光嗎？解開她的乳罩扣嗎？她該掙扎反抗嗎？他會對她甜言蜜語一番嗎？那比擁抱更親密、更長一點時間、更侵入、更恬不知恥體液被對方沾到的隱密撕開是什麼樣的經驗？像一尾夢中鯨魚嗎？或言反了那種在另一次元撐脹小屋牆壁、天花板的透明、巨大、自己不是自己的感覺，是否像一尾死去鯨魚的靈魂，悠悠忽忽繼續做的夢？
但結果就是，她變成現在這個少女的模樣，他變成她的父親。幾乎全部的記憶都被洗掉了（或他用一種電阻體或無理數程式將那些「過去」封印，變成夢中之夢）。她和他一同生活在這間發霉、漂流於人類時間之外的公寓裡。像盧貝松那部電影〈終極追緝令〉裡的高個冷酷殺手和那個小女孩（她父親非常愛這部電影，給她看過不下二十次）。
所以，現在的她是個機器人？
像他有一次對她說的，民國初年有位藏密佛教的貢噶大師，如那些學會質能互換之訣竅的高僧，在眾人眼前將死亡變成一場「消失魔術秀」，據說目擊者會看到這正涅盤蛻脫人型皮囊的這些活佛或轉世菩薩，在那極短時刻，似乎全身的每一顆原子，都像煮沸的滾水那樣細索地，翻騰，解構，然後在一片強光中消失。但這位貢噶大師，似乎這質能互換的法術沒學完整，或過程中受到什麼因素干擾，總之，他在眾目睽睽下，從一個正常軀體的趺坐老和尚，逐形縮小，縮小，縮小到一個嬰孩大小時，他就寂滅了。像實驗不完全，還在坩鍋裡留下廢渣，一個乾癟，臉貌怪異的小人兒木乃伊。他們將他作成塗漆金身，供在寺廟裡，作為「確實這高僧化成一陣光而去，是真的，而不是利用地道、掩蔽目、觀看著視覺短暫時差而玩的魔術」之證據。
他綁架了她，然後把她解剖，重組成現在這個少女模樣的機器人？
（像〈怪醫秦博士〉漫畫中，那個作為跟班的四、五歲小女娃，其實是個二十多歲的荳蔻年華女人？）
也難怪她懷疑，不，後來是愈在那虛空中自我杜撰這些「床邊故事」的混亂版本中，愈相信她作為他的「女兒」，只是一個需要長時間耐性的實驗計畫，只是她不確定那屬於「機器人學」或「人類學」或「大腦研究」或「遺傳工程」，哪一個範疇？他實在太沒有一種所謂「父親」的氣氛了。似乎他的身份，就是一個純質的孤獨老人。她出現在他的世界裡，充滿著一種違和感。他總在叼念著：「時間不夠了。」那其實比較像一個十七世紀，實驗室裡的科學怪人，奮力拼裝著自己狂想設計出來的一架「可以飛到月球的機械大鳥」，那樣的在生活碎時光之外的，專注和偏執。
她也不確定她父親真正的職業。也應該是個退休老人了吧？但若是以這間公寓不同房間角落的古怪擺設物，或各處書櫃上龐大的藏書之類別，去推測這屋子主人的專業身分，可能出現退休軍法官、魔術師、過氣的科幻小說作家、傳說中的A片達人（他有一個要拉開前方活動軌道書櫃才會出現的暗櫃，裡頭收藏了數萬支A片），或是曾經開過一間專門出科普類書的小出版社（極可能就是一人出版社）老闆，或就是個非常平凡、無趣的退休中學中學老師。
有一段時間，他讓她看了不少好萊塢那種終極警探在大城市錯綜複雜的街區、大樓峽谷、蟻巢般擠滿灰暗人群的地鐵、大醫院的不同樓層、公路上的飛車追逐……這一類的警匪動作片。她覺得他根本就像那些，把自己匿蹤成枯葉蝶或變色蜥蜴，讓自己走在街道，進ATM小間領錢，或走進哪一間商店，都完全不引人注意的灰撲撲老人，但其實是個「反社會人格」（她從那些反恐電影中學到這個詞），高智商犯罪（他同時是網路駭客、搏擊高手，和炸彈專家）的恐怖主義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