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夏志清先生纪事

发布: 2014-7-25 07:39 | 作者: 刘再复



(四)
  二〇〇四年我们恢复了联系之后,便进入关系的"蜜切期",经常互通电话,互赠书籍。除了感受到他的关怀之外,我还觉得他的心境愈来愈平静,对现代文学中的左翼作家的评价也愈来愈趋于客观。对于鲁迅,他甚至也在稍稍"纠偏"。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他寄了一份《文艺报》(二〇〇六年六月六日)的文章复印件给我。(文章作者段崇轩,题为《用"平常心"解读文学》)。夏先生对这篇评论他的文章十分满意,而且感到意外。因为一九八四年《文艺报》曾发表过批判他的文章,把他视为"精神污染"。现在能公平对待,他自然高兴。郑重地寄一份大陆的剪报给我,此举很不寻常。我仔细阅读这篇文章后,觉得此文此事非常重要。因为文章涉及到他对鲁迅与丁玲的评价,说他对鲁迅的论述曾经"多有偏颇",但因为守持"平常心"和"国际视野",已消解了"思想的偏见";而对于丁玲,文章则赞扬夏先生坦率地承认"自己对丁玲的评价有失公允"。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夏先生晚年的思想和态度,我们不妨读读这篇文章的几个段落:
  《用"平常心"解读文学》
  段崇轩
  ……
  夏志清是一个有着深厚的欧美文学背景和修养的学者,其政治立场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使他得出了中国的古典文学、现代文学不及承袭基督教精神的西方文学"丰富 "的判断;对倾向于宣传、说教的左翼作家和共产主义作家的作品也没有好感而心存"偏见"。他置身在一定的社会、文化的坐标系中,不可能完全割裂同环境的复杂联系,这自然是他的局限。其实这种"局限"在我们身上表现得更加突出也更加可怕,我们的现当代文学史和作家作品评论,不是一个时期就是一幅面孔、甚至有截然相反的评判吗?因此我们不能苛求夏志清。事实上,夏志清在理智上对中国文学和作家作品有"偏见",但通过他的深入研究,他在感情上则认为中国的文学传统"是极为伟大的",对绝大部分左翼作家如茅盾、张天翼、丁玲、吴组缃、蒋光慈等都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实事求是"的评论。
  更弥足珍贵的是,夏志清也许意识到了自己的理论背景和政治立场所产生的局限,因此格外珍视自己的"平常心"--即作为一个读者对作家作品的直观体验。坚守严格的艺术尺度,努力不受各种理论和思潮的干扰,对文学发展和作家作品作出了独抒己见的评判。正如他说的:"其实理论未必是好东西,看多了反而没有好处。你在看理论之前,如果没有相当的积累,反而会被理论牵着鼻子走"。用"平常心"阅读文学,用他自己的标尺去衡量文学,使他真正走进了中国现代小说的隧道深处,看到了其他文学史家没有看到和被忽略了的东西,看到了他喜爱的作家身上的缺陷和他不喜爱的作家身上的优点。这倒在一定程度上校正和消解了他的思想"偏见",使他的评论具有了一种"国际视野"的特质。他又用自己旗帜鲜明、感情充沛的如椽之笔,营造了一部个性鲜明的现代小说史。譬如对鲁迅的论述,他的评价显然不足,且多有偏颇。这也是他最受左翼评论家诟病的地方。他是站在纯粹的文学的角度来解读鲁迅的,却没有看到鲁迅作为一个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在思想上、文化上乃至政治上对中国文学和一代一代作家产生的巨大而又深远的影响。这是他的失误。但他对鲁迅创作道路和作家作品的解读,却时有真知灼见。如他说:"《呐喊》集中有几篇根本不能称为短篇小说",《故乡》"颇像一篇个人回忆的散文",《社戏》"是一篇关于作者儿时的美妙叙述"。他还说:《阿Q正传》在艺术上是有缺陷的:"结构很机械,格调也近似插科打诨"。关于鲁迅后期为什么中断了小说,而专写散文、杂文,夏认为这标明了鲁迅"创作力的衰竭 ",是"小说家可悲的没落"。我们对鲁迅确实"神化"了,他的局限和失误我们往往视而不见,仔细想想,夏志清的话是有道理的。譬如对曹禺上世纪三十年代创作的《雷雨》、《日出》和《原野》三大剧本,我们的文学史向来是奉为"经典"尊崇的,而夏则认为:"他的剧本一直未能以成熟和朴实的笔法去表现生活,这暴露了他的粗俗。曹禺一本正经地引用命运、遗传律、弱肉强食的自然现象和阶级斗争以增强他剧本的戏剧效果,但是这种拼凑只表示他自己缺乏一种个人的悲剧视景而已"。这一评判未必百分之百的准确,但他的确从一个新的角度击中了这几个剧本的"要害"。夏志清对他偏爱的作家的批评也是不留情面的。譬如他断然地说胡适的白话诗《尝试集》是"索然无味"的,又说他的文学观是"狭窄"的,话虽简单,份量却够重。
  ……
  夏志清远在美国,有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作品、资料远不及国内齐全,但他在搜集资料、"细读"文本上下的功夫,实在是值得我们敬佩的。譬如对鲁迅的《狂人日记》,他最初的阅读不够深入,论述时的评价就不够。后来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对他的论述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夏志清再一次细读了文本,纠正了自己的错误,重下结论认为:"《狂人日记》是鲁迅最成功的作品之一"。譬如对丁玲,夏在《小说史》中也多有指责,评价不足,之后他又作了进一步的研究和反思,坦率地承认"自己对丁玲的评价有失公允",原因就在自己对她早期和延安时期的短篇小说关注不够,如果当时"细读"了这些作品,他对她的文学成就便会作出"很不一样的描述"。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勇于坚持原则,也敢于修正错误的可敬可爱的学者的形象。
《文艺报》2006.6.6

  夏先生如此看重段崇轩先生的这篇文章,极为奇特。这显然并不是因为这篇文章的基调是对他的赞扬,而是他认同这篇文章所放射出来的准确的关于鲁迅、关于丁玲、关于"坚持原则,修正错误"等信息。并希望我和剑梅能了解这些信息,果然,我读了这篇文章之后,更觉得晚年的夏先生很了不起,他放下了"左右两极,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了,放下曾有的"偏颇"了。他把"政治"搁置一边,用更纯粹的文学眼光评价作家,显然认可"校正和消解了思想偏见"这样的评说。 读了夏先生推崇的文章和了解了夏先生对此文的态度,我和夏先生的心思更相通了。当然,也觉得夏先生更可敬可爱了。
  夏先生把这篇文章寄给我,并写了信。信上说:"我在海外已60年了,过年前台湾让我当了院士,大陆我的态度也大改,很多人对我表示钦佩,这是我在十年前不能预料的。有人在2006年文艺报写文章讲我,态度极好,我寄一份你们看看。1983年文艺报把我当作精神污染者"。夏先生赞赏段崇轩的文章"态度极好"。可见,他还是在意大陆正直的声音。他和我一样,尽管远离故国,但情感深处,总还是保留着那一片养育过自己的山川土地,还有那一脉永远抹不去的母亲语言。
  说起夏先生和我,许多学界朋友可能只记得香港岭南大学的那一次争论,关于鲁迅与张爱玲评价的那一桩学案,却完全不知道我与夏先生的"私交",这是更好的故事,至少对于我,私下的忘年之情更值得我珍惜,更值得我记忆。一件一件,全像宝石似的,此刻仍在我的心里闪烁。
  当朋友们提起我与夏先生的"分歧"时,我多次引用了清代袁枚《小仓山房尺牍》里的"答洪雅存"书,以说明自己的行为。袁枚在此信件中一开篇就说:"韩魏公与欧公,至交也,论系辞终身不合;温公与范景仁,畏友也,论乐律,驳辩千言;杨慈湖,亲受业于朱子,而论天命之性,以为不当杂人物而言。古人明辨义理,当仁不让,有何前后辈之分?"这段文字译为白话乃是:韩琦和欧阳修,是至交,而讨论起'系辞',却终身不相合;司马光和范景仁,是相互敬畏的朋友,但论起乐律,则彼此辩驳到几千言之多;杨慈湖亲自受教于朱子,但论起天命之性,则批评朱子不应该夹杂人物来论证。古人辩论义理,丝毫也不肯退让,之间有什么前辈后辈的分别呢?我认同袁枚,觉得友情归友情,义理归义理。面对真理,应有"当仁不让"的态度,即使是面对自己的尊师,也应该当仁不让。亚里斯多德的"吾爱吾师,但更爱真理",恐怕也是这个意思。我和夏先生辩论鲁迅与张爱玲,面对的是义理。论辩中我没有一刻忘记夏先生不仅是剑梅的老师,而且也是我的老师;夏先生不仅是大家尊敬的文学史家,而且也是我衷心敬佩的文学批评家。出国二十四年,我不仅得到他的关怀,而且时时向他学习。我读他的书即向他学习的时间,比起与之论争的时间,恐怕多有一百倍。
  他英文那么好,我的英文那么差;他的双脚直接踏进欧美广阔的文学世界,我却只能借助翻译感受这个世界;他的桃李满天下,而我只有女儿没有学生。他对张爱玲、沈从文认识得那么早,我却长期"执迷不悟";他对鲁迅的认识虽有偏颇,但也可以成为我神化、圣化鲁迅的解毒剂。何况他那一片对于文学的深情,对于批评的率性,更是稀有。那一次岭南大学会议,那一天早晨只给我十五分钟,时间太短,我无法充分表述自己对他的认识,只顾以锋芒对锋芒、率性对率性。会上只管自我表述,会后只管与他赌气。而他却始终对我念念不忘,而且时时注视我和剑梅的脚步,对我们的著作不仅认真读,而且给予最真诚、最热烈的鼓励。二〇〇八年圣诞节前夕,他接到我和剑梅共著的《共悟红楼》,竞写了这么一段情深意长的话:
  国内外父女一起写书而同享盛名的情形还没有过。班固班昭是兄妹而非父女。二位早已发表过讨论文学的书信,现有《共悟红楼》的专书出版,真是难能可贵。
  在此之前,即二〇〇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他就在信中就满腔热情地鼓励我们。他说:
  你们父女二人是中国文艺界在美国创新境最有成就的两位,不断写书、信给我。这次圣诞节年卡里都附有照片,我看到了,真觉得你们当我是最好的朋友看待,非常高兴。再复兄要返港任教,比我老是在纽约开心得多。剑梅治学忙,还得管家,照顾两个儿子。现在日子辛苦,以后会有酬报。
  夏先生的"创新境"三个字,让我高兴了好久。经过千辛万苦得到了思想自由,我知道应把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用到点子上。这点子,不是功名,不是权力财富,而是"新境"。创造新境界,这正是我朝夕努力的所思所为,夏先生真不愧是我和剑梅的忘年知音。也难怪他在二〇一一年的信中要说"我们早应该兄弟姐妹相称"。
  夏先生这个"早应该",激起我思绪万千,更使我想起夏先生"早"就对我一家的厚爱,也早就把我当作自己的老弟了。细想起来,才想起他对我说过的(直接面对面说与电话上说)一些知心话,例如他提醒我要向王德威学习,说"我们俩的心理都太紧张,不像王德威那样沉得住气。沉得住气才能做大事"。这句话大约是在六七年前说的,我印象很深,所以记住了,也传达给剑梅。剑梅说"可不是,你说到底还是太急。"
  一句"早应该"还让我想起一九九三年八月,我刚从瑞典返回美国,先到纽约看望正在哥大深造的剑梅,之后又和剑梅一起去看望夏先生,夏先生非常高兴。他在附近的湖南饭馆请我们一家吃饭。笑谈中一再关心我今后的"饭碗"问题。他知道在美国不能用英文教书,就很难解决吃饭问题,于是他几次提醒我:"你的文学知识已足够用了,缺的是英文。关键是学好口语,能讲就能对付。"此次见面,我给他透露自己的想法,说我虽然还关心几位中国当代作家,但从学问的方向上,我将"返回古典。"他听了拍手叫好,并把他自己珍藏的《中国古典小说导论》从书架里抽出,还马上挥笔提签,写下:
  "转赠再复兄珍藏。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纽约"。
  我接过书后才发现扉页上本写着"志清自藏,一九八九、三月",还郑重底盖了藏书印。显然,夏先生此时是"割爱"给我了。那天,我告诉他,对于中国古代经典,我喜欢《红楼梦》与《西游记》,不喜欢《水浒传》与《三国演义》。他指着自己的"导论"说:"你看看我的书,就知道我们的心思彼此相通。《水浒》《三国》全是杀人,杀人。大陆也是杀人,杀人。我以前告诉你,你不信,这一回你自己看见了吧?好了,以后我再也不说了;让你们自己说去。"最后这句话,我刚流亡到美国,在纽约见面,他就如此说。
  夏先生关心我的"饭碗"问题,更是关心剑梅的"饭碗"。剑梅作为他的听课学生,他除了授予知识之外,最关心的是她的英语表述能否"过关"以找到一个可糊口的工作。他深知美国东亚系僧多粥少,要找到教职很不容易。因此,剑梅在哥大作第一次英文演讲时,他亲自到场,很早就端坐在第一排(参见剑梅文章《缅怀恩师夏志清》),听完除了给剑梅一鼓励之外,还特地为此事写信给我。信上说"上学期我教了一门元曲,令嫒也是我的学生,全班八人,都很用功。上星期六剑梅宣讲一篇论文(在研究生大会上),我也出席。她读英文,咬字很清楚,文章也通顺,你们可放心,博士是稳拿的。"(一九九四年三月五日)这一年春节,我们通电话时,他又讲了此事,并说了一句话"剑梅以后的饭碗没问题了。"
  剑梅是夏先生的课堂学生。他的博士导师王德威又是夏先生最信赖的学子,因此剑梅算是夏先生的双重学生。二〇一〇年夏先生90华诞庆祝会在纽约举行,剑梅第一次放下恋母情结奇重的小女儿Grace,直奔大都会。她让我帮助看好小孙女,我陪着她一个夜晚,那一天她宣称不睡觉,哭得很伤心,擦眼泪的手巾纸扔得满地都是。Grace恋母,剑梅也从不离开她,此次剑梅破例,狠心底让Grace啼哭,坚决去赴会,此事让我明白剑梅对老师的情感有多重。他临走前说"别人的寿辰可以不去,夏先生的寿辰我怎能不去。"剑梅一到,果然夏先生、夏太太特别高兴。她一回到马里兰,就让我观赏她与夏先生合影的照片,照片背后,夏先生特别作了题签。我看了照片,又与剑梅开玩笑说,王德威是你的"教师",夏先生倒是你的"教父",剑梅笑而默认。
  而夏先生确实"教育有方"。他对剑梅的教育可说是"且温且厉"、"不宠不辱",很让剑梅受益。他给剑梅等八个研究生开元杂剧课,不仅讲述元曲的来龙去脉、精神内涵和艺术形式,而且耐心地教她们怎样翻译为英文,教大学生如教小学生,非常耐心。这是"温"的一面;而"厉"起来则不讲情面,只面对学术。剑梅把自己构思好的论文提纲交给他,他一看到题目是"革命话语与颓废话语的对话",就直言不讳地批评说:这个题目"大而无当"。当场给剑梅泼了一盆冷水。但有了这盆冷水,剑梅就清醒了。她立即悟到不可把理论概念硬套入研究对象,从根本上改变了思路,换了题目,最后才写成《革命与情爱》的英文著作。二〇〇四年夏先生读到我的文章说李欧梵赞扬剑梅的英文"很优雅"后,便在信中提醒我:
  剑梅虽已执教多年,在写英文方面还得求进步,写出句子来,简际(洁)可读,没有啰嗦话,这样才会进步。说的每一句话,自己可以负责,也很重要。例如P39第三段首句,她称鲁迅为"the towering literary figure",把胡适、郁、郭三人都比下去,此语是说的不通的。
  夏先生这一提醒性的批评,给我很大的触动,不错,剑梅的英文水平远不足以自鸣得意。以前夏先生的忧虑是剑梅英文水平不足以谋生,所以要求是衣食水平,而现在剑梅当助教了,自然应有新的境界。我当时确实缺少清醒的意识,经夏先生点拨,我立即明白了。因此内心充满感激之情,再也无心计较他最后所说的鲁迅与胡适、郁达夫、郭沫若的高低了。只是过后重读此信时才奇怪,怎么夏先生把鲁迅看得比后三者更低呢?
  大约也是这个时间里,夏先生和我在电话里聊天,突然问起:你是不是让刘莲(我的小女儿)学电脑,现在进入IBM了?我说是。他立即批评说:你犯错误了,怎么把刘莲这样聪明的孩子送到机器世界里呢?我们这一行多有意思多幸福呵。夏先生见过刘莲,知道她聪明过人,在给我的信中,他特别嘱托:"刘莲早慧,八九岁即能模(仿)金庸写武侠小说,真是才女。"现在得知她学工程,便觉得惋惜。听了夏先生一席话,我真觉得自己错了,生在文学之中竟忘了文学是最幸福的地方。而且感到,夏先生的关怀是根本性的关怀。这才觉得夏先生说的我们"早该以兄弟姐妹相称"是多么重要,如果早就如此,我必定会先与夏先生商讨,刘莲也许就走上文学之路了。


64/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