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枣哥:你独自蹀躞,没有一个肩头可以并行

发布: 2014-7-10 17:46 | 作者: 傅维



        另外一个地方时在沙坪坝烈士墓车站路边,一个竹楼饭馆里,外表看着非常简陋,里面却非常舒服,建在一个斜坡上,半边悬空,我们把他称为“明朝酒馆”,就是觉得很有明朝时代的古意。老板有一道菜烧得出神入化的好,叫白油肚条。每次去都点这个菜。相较瓷器口,这里交通更加方便,所以,不少外地诗人来访的时候, 我们经常这家饭馆吃饭,应该有一些成都或者全国其他地方来的诗人还记得这个饭馆,柏桦从北碚来,在这里吃饭的次数也不少。张枣有时候和川外的一帮外教吃饭 经常在这里,但这不是我爱去的时候,一大帮老外聚在一起,张枣英语非常好,俄语也能应付,我却百无聊奈,枯坐一晚,说不上三句话,张枣还美名曰让我体验外语节奏。我也只能哈哈一笑。但有时候也非常有意思,川外有位姓戴的老师,长得仪表堂堂,又八面玲珑,很吃得开,奇怪的是很喜欢请我和张枣吃饭,张枣称他为 了不起的盖茨比,有一次戴老师带着他的银行女朋友请我、张枣和他的研究生导师沃伦斯基在明朝酒馆吃饭,沃伦斯基问戴老师,重庆话漂亮女孩怎么说,戴老师说 称“粉子”;沃伦斯基又问,那英俊小伙子叫什么,戴老师一时语塞,张枣接过话茬说,叫“锤子”。沃伦斯基指着戴老师女朋友说,你,粉子;指着戴老师说,你,锤子!我跟张枣顿时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捧腹大笑。后来又一次,戴老师(也住青年楼)请我和张枣去他独住的宿舍,刚坐下,他却跑到另外一位老师宿舍打麻将去了,把我俩晾在那里,我和张枣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楞了一会,跟张枣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起身,拿着热水瓶就往戴老师还盛着半瓶多白糖的瓶里倒开 水;我瞅着戴老师的茶叶罐,打开就往里撒了一泡尿,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跑回张枣房间,忽而又感到很内疚,觉得太过份了,后来好几天都绕着戴老师走路,不好意思,所幸戴老师后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依然请我们吃饭喝酒。
        1985年初,寒假后,张枣从长沙回到重庆,这次一改年前的温文尔雅,见面就说,这次回长沙,打了一次大架。原来是他和女朋友彭慧娟分手了。就是他《娟娟》一诗的主角,然后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娟娟和一个广东那边的老板好上了,张枣从长沙追到湘潭找到了两人,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张枣讲的是眉飞色舞,但是在后来,我还是看出了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他开始喝上了白酒,普通话也不说了,改一口道地的重庆话,而且满是粗口,胃溃疡的老毛病发作得更勤了,有时候在公交车上,突然就痛得卷缩蹲下,黄豆大的汗水倾泻而出,个人行为更加大胆出位,几个月内,一行诗没写。但同时没有几个月,他又慢慢冷静下来了,除了谈诗依然热情不减,但其他方面,话语似乎少了很多,这段时期,最后他还是酝酿写出了《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这样的好诗,里面有很多位女性的身影。
        85年秋天一个晚上,已经快12点了,张枣很激动跑到我宿舍,他说,我写了一首新诗——《秋天的戏剧》,我看到第六节,我说这是写柏桦嘛,很明显。张枣说,你看第七节:
        
        你是我最新的朋友(也许最后一个) 
        与我的父母踏着同一步伐成长 
        而你的脸,却反映出异样的风貌 
        我喜欢你等待我的样子,这天凉的季节 
        我们紧握的手也一天天变凉 
        你把我介绍成一扇温和的门,而进去后 
        却是你自己饰满陌生礼品的房间 
        我们同看一朵花瓣的时候,不知你怎么想
        
        我说,好像有点沃伦斯基的影子。他说,这节是我把你与沃伦斯基的感觉放在一起写的。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后半节有点像,不过这首诗又新变化,我说,发现你写 诗还是有叙事才能的。当晚,记得我们就现代诗如何叙事和诗人的叙事才能怎么运用谈了很多。果然,后来张枣去德国以后,写出了《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这样技巧很高超的叙事诗;后来张枣又写出了《父亲》这样登峰造极的叙事诗。这首《父亲》我起码读过几十遍,里面逻辑关系之严密,我没有找到一个多余的字。张枣叙事这一路诗,屈指可数,确实太少了,但是有限的几首,全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到了1986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也是一个春天的深夜,他很兴奋,来到我的住处,告诉我,他恋爱了,是位德国女孩,然后很详细谈到了和这位叫达格玛(川外有的称她谢达玛,取的中文名)。后来那段时间,他经常和这位德国女孩到我这边来,我们一起到菜市场买菜做饭。达格玛中文一般,交流还可以,但是我觉得她和张枣并不是很和谐,比如,我和张枣都酷爱听邓丽君,但是达格玛说我们听这种歌,很颓废,这都算了,还用德语说句什么,张枣笑嘻嘻地翻译给我听,她说,听这种歌的中国男人很可耻!后来有天张枣柏桦在我这里玩得太晚了,没回去,第二天上午,张枣怕达格玛生气,走到外教专家楼前,张枣说,你先帮我上去说说,就是证明一下,昨天晚上我们是在一起的。我想的很简单,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我就上楼找到达格玛,解释了一下,没想到达格玛用估计刚学到的成语抢白我——你撒谎,你们是蛇鼠一窝,我只有耷拉个脑袋下楼,给张枣说,你教的好学生,蛇鼠一窝都会说了,老鼠先撤了,你这老麻蛇自己回去等着挨扒皮吧。后来张枣告诉我,达格玛说你话语闪烁,不像在说真话——我说,我不是怕她听不明白嘛,还连比带划的,估计还是没说清楚!后来张枣正式告诉我,他要和达格玛结婚了,而且还会移居到德国去。张枣真的1986年夏天就走了,柏桦也考上川大研究生,也要离开重庆了,我当时工作单位的校长也找我谈话,说北京、上海、成都三地叫我选一所大学去进修一年,我选择了成都,这样,张枣去了德国,柏桦去了成都,郑单衣去了贵阳,我也去了成都——重庆的好日子到头了。
        朋友处深了,就是兄弟,兄弟再往深处走,就是亲人。认识张枣的最初半年左右,张枣对我而言,亦师亦友。半年之后,直到最后就是兄弟了。1996年,距上次 1988年张枣从德国回来见面已经快10年了。1996年,我在北京,张枣正好有机会回国,也正好在北京,他赶到我住的东城区炮局胡同的时候,一见我面, 就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就说,哎呀弟弟,找个地方我先睡一觉,几乎是话音一落,倒在床上,呼噜就睡过去了,鼾声之大,几乎可以掀翻房顶,我瞅着床上那人,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发胖,谢顶,鼾声如雷,哪里还是1988年那个美男子张枣,我顿时感觉有点黯然神伤。一直到天黑了,他才醒来,赧然不好意思,还红着脸 说,兄弟,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办法定下心来说话,马高明约我吃饭,我们一起去吧,结果又是一顿与马高明曼卿轰饮,一直到深夜,踉踉跄跄回到张枣住的惠桥宾馆,就着酒劲说了一通话,醒来也全忘了,第二天,他又忙着要赶回长沙,将近10年后就这么见了一面,虽然仍然亲切,没有一点疏离之感,毕竟太短暂了,甚至十年间各自别后状况都没来得及说个大概(也许头天晚上说了一些,也湮没在酒里了),又各奔东西了,很感慨,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应该主 要是10年来生活与想法变迁为主题的,后来他回了一封信,而就这封信恰好前几天我在一本书页里找到了,居然与我一起辗转来到了上海。
        
        维弟近好,
        北京一别,匆匆半载。今收到你的来信,格外兴奋,你过去现在今后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亲兄弟。你待我心诚,我从来是深知并满怀感激的。这种情谊我一生少有,不会忘怀的。
        你在商界奋斗,我觉得很好。为什么不呢?生活是如此辽阔,这回我们见面,虽谈的不多,但你我都是善解人意的。你在我眼里,除了增添了许多好品质如成熟、练 达、周到与坚忍之外,从前的优异处仍在。商波诡秘,我时而为你担心,不过以你聪明总会摸出成功之路的,何况从前的写作经验只会有助于你。
        我赞同你说的生活之重要,甚至生活先于艺术。现代艺术与生活大脱节,其幽僻令人恶心。是得想想突出去的办法,只能身体力行地去干。中国大部分文人没有这个 觉悟,死守封僻,自以为是,大竖精英之旗,我看不过是穷书生的虚弱,并无动人的力量。“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这是我《茨》诗中表达的重要主题。
        我个人亦想回国干,国外这些年,固然给了我无价之宝,但生活与艺术的最终完善,只能在祖国才能进行。它有活泼的细节,它有不可选择的无可奈何的历史过程,应该去参预,不管用哪种方式。总之,生活,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
        我现在仍在放假,十月中才授课,这次暑假三月之长,哪儿都没去。带孩子,很是幸福。明年我又想回去一趟,先到北京,希望能在不影响你工作的情况下多与你呆在一起。
        来信谈谈,随便写的都行,听你谈生意也蛮好。总之,有空就来信。
        问候你姨弟
        你的枣
        9月18日
54/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