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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哥:你独自蹀躞,没有一个肩头可以并行

发布: 2014-7-10 17:46 | 作者: 傅维



        我们接着又谈到一些目前流行的诗人,比如柏桦等(这些名字也是我第一次听说)。也谈到北岛和舒婷,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对后两位却是批评意见居多,我感到很诧异。当时很多诗人(包括自己在内)皆以北岛们为楷模来思想他们的思想,写他们的诗。张枣的话让我感到很震惊,因为北岛们的诗我们都刚接触不久,但是感觉到更加迅猛的潮流已经开始席卷而来。从张枣那里,我第一次听到了第三代人的概念,而且就是我们这一代。他把上一代诗人的作品归结为“英雄主义”的集体写作,而正在汹涌而来的是“极端个人化写作”的现代主义诗歌,而英雄主义的集体写作与国家政治有不约而同的相似之处。
        第一次见面后,以后就经常见面,我去川外,或者他到我学校来,谈的都是诗歌,我班上那些诗友觉得我变化很大,直到有一天,我从张枣那里拿回来一本圣琼佩斯的诗集,他们才明白,我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写诗了,我们几个同班诗友用了几天几夜抄下这本有好几百页的诗集,那个时候,读到好诗的渠道还非常狭窄,张枣那 里,我却可以读到好诗,就是在那段时间,我读到了艾略特、叶芝、里尔克、埃利蒂斯等,有的诗中国根本还没有译本,张枣的耐烦心就有那么好,就拿着英文原著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比如庞德(后来我毕业论文就是写的庞德,张枣、北岛都帮我找过资料)。也是从那时发现,北岛他们那一代人的思想和写作方式其实并不是我们能够进入的,因为,他们的经验与我们的成长过程很不一样。就是说,他们那种诗歌其实跟我们是不相关的,而我们必须另辟蹊径,但是,我那帮同学诗友没有认识到,也不这样看。这个时候,在精神上,我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了。比较遗憾的是,我们那个时候有千载难逢的诗歌氛围,却又遭遇到精神粮食的匮乏;现在什么诗歌都读得到,但已经不是那个空气中都洋溢诗歌芬芳的年代了。
        不止一次我从学校到川外,要么在政法大学门口,要么在烈士墓街上提前与张枣“邂逅”,老远就看着他,紧锁眉头,一个人蹀躞踱步,看见我以后,神情马上发生 变化,变得很热情,很激动说,哈,我预感到你今天会来,而且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所以,我提早出来迎你。还没来得及等我说话,他马上紧迫地说,我感觉到我要写一首新诗了,这次预感与以前都不一样。果然,几天以后,他写出了《早晨的风暴》这首旷世之作,从我个人而言,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我在他宿舍读到这首诗的那天,正好就是诗歌中的天气,初春上午,天阴,吹着凉风,他的窗外,似乎还有最后残存的腊梅花香,空气中的风,吹着路上的树叶,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行人身影姣好,但心事重重。
        
         《早晨的风暴》
        
        昨夜里我见过一颗星星
        又孤单又晴朗,后半夜
        这星星显得异常明亮
        像一个变化多端的病者
        又像一个白天饮酒的老人
        我心里感到担忧和诧惊
        早晨醒来果然听到了风声
        所有的空门嘭然一片
        此起彼伏,半天不见安静
        
        这四月的风暴又纤美又清洁
        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些气味
        一些气味带来另一些气味
        不住地围绕我,让我思绪万千
        忽而我幻想自己是一个老人
        像我曾经见过的某一个
        叮咛自己不去干某一些事情
        忽而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
        跟另一个渺小的人促膝交谈
        最后分开,又一直心心相印
        
        或者这些,或者那些
        在这个清洁无比的上午
        风暴刚刚过去,鸟儿又出来
        它们有着这么多的地方和姿态
        一些东西丢失了,又会从
        另一些东西里面出现
        一些事情做完了;又会使
        其它的事情显得欠缺
        我想起我遥远的中学时代
        老师放低的温柔的声音
        在一个大阴天,回家以前
        
        上午的书页散发往年的清香
        我发现自己变成许多的人
        漫游在众多而美妙的路上
        最后大家都变成一个人,一个老人
        像我某一天见过的那个
        不识字,却文质彬彬
        我又干渴又思睡,瞥见
        中午,美丽如一个智慧
        消逝的是早上的那场风暴
        更远一些,是昨夜的那颗星星
        
        张枣对自己有些写出来的诗把持不定,忧心忡忡。我的看法是,那是一个实验诗歌的年代,先锋诗人几乎每天都在面对新的尝试,所以对写出来的诗把持不定,是普 遍心态。但是张枣从来没有怀疑过《早晨的风暴》的重要性。今天任何时候重读这首诗,都能够唤回我个人的美好经验。也可以这样说,纵观张枣所有的诗,气场酝酿得如此饱满,表达得如此顺利,而所表达的,全是飘渺而转瞬即逝,难以捕捉的经验里精华中的精华——《早晨的风暴》做到了。和张枣共同渡过了一个“清洁 比的上午”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或者说是拥有了一次享用一生的经验。不带夸张说,这次经验,在我以后遭遇无数个“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晦暗的时刻,起到了很大缓释作用——很多人不知道诗歌的力量在哪里,这就是。
        1984年-1985年,张枣那里已经成为重庆诗歌的一个信息源,来自全国的诗歌消息很快会传来,主要是成都、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诗歌非常活跃,那时候的诗坛,是革命意义上的诗坛,攻击性都很强——攻击性强不强,是否前卫和先锋,成为诗歌评判的标准和划分诗群的分水岭。对个人,讲前卫和先锋,对群体则是分流派。当时的北岛一代诗人和更上一代比如艾青、柯岩等正斗得热火朝天,同时他们也注意到,第三代诗人正带着迥然不同的异地风雷,扑面而来,经过漫长的压抑和汇集,龙卷风已经开始形成,结盟最热闹的是成都。而我浑然不觉,在激进的先锋潮流中,我始终是个落伍者,但总有股力量把我也推上末班车,然后一同呼啸前进,带我一起玩的当然是张枣,后来还有柏桦。那时候,每所大学,每个系,甚至每个班都有自己的诗社和刊物,高校之间,联络往来,十分频繁。而张枣,则是带着顽童的心态看着这一切,兴趣盎然,却不介入——吴世平搞的“重庆青年艺术家协会”张枣在里面,嘻嘻哈哈,信口开河,大放厥词的多,参合里面做事情, 我几乎没见到过。
        渐渐地,从张枣那里越来越多听到柏桦这个名字。在见到柏桦本人之前,张枣已经给我读过了柏桦的《表达》和《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这两首诗都是柏桦标 志作品,比张枣的诗更好理解,并且让我有效看到了,现代诗是如何厘清逻辑关系的,它解决了我关于现代诗大起大落的困惑,更重要的让我明白了,现代诗抒情其实也是有广阔路径。张枣——更年轻,在现代的路上走得更加大胆和彻底。后来我坦率向张枣承认,实际上初读他的《苹果树林》的时候,我是没有读懂的,直到 《早晨的风暴》写出来,和张枣谈诗的节奏、呼吸、吐纳才顺畅起来。
        1984年接近年底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寝室看书,张枣走了进来,给我说,我已经在柏桦面前反复说你,现在他来看你。我一下很紧张,问,人呢?张枣说,在楼下。我与张枣一起下楼,看见柏桦,戴着黑框眼镜,较为沉稳的书生气质,穿一件磨损的黑呢短大衣,在不安地来回踱步,张枣给我介绍,不等张枣话音落地,柏桦立即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写好诗的人,知识分子气十足。我感到手足无措,这是我从来未有见到过的方式。此时,我见到柏桦眼中充满了激荡和不安,谈吐十分动人,语调短暂、急促,谈人论事往往一语中的,一针见血。然后我们三人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绕场谈话,就当时诗与诗歌运动,无所不及,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他们的话语极度具有煽动性和冲击力,让我感到正在躬逢诗坛盛事,后面整个中国诗坛不知还有多少大场面将一一展现。柏桦侧头对我说,诗一定要写得具体,要清楚到一个砖头,一颗钉子上。柏桦穿着十分保守,但谈吐十分犀利,张枣则是大胆、新颖,谈吐温婉,但冲击力仍然很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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