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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哥:你独自蹀躞,没有一个肩头可以并行

发布: 2014-7-10 17:46 | 作者: 傅维



        那天晚上,柏桦花了很大篇幅谈到了大诗人、翻译家、大文豪、中药的大胆实验者梁宗岱先生以及柏桦本人同梁宗岱先生晚年交往的情形。谈到自己写诗的经历,就 是早年还没有见到梁先生之前,读到了梁先生翻译的波德莱尔的《露台》,受到深深的震撼并步入诗坛。在写出《表达》以后,得到了梁宗岱先生的肯定,同时还提 到了当时广州诗坛的情况,提到了广州诗人吴少秋。几天后,传来消息。成都举行了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歌朗诵会,领衔主演的是诗人欧阳江河,他端着盛满干酒的土碗,高声呐喊:让我们以红色的入侵开始吧!每次说到这里,张枣都要嘎嘎大笑,直到捧腹,柏桦听着,十分莞尔,讪笑说,还是有意思,还是有意思!但我听着,觉着有点害怕的感觉,觉得太尖锐了。这个事情,几天后,被一个游方僧人证实了,他身披长发,穿着一件枣红色棒针毛衣,张枣介绍说,成都来的诗人,万夏。这是当时几乎最出风头诗人,成都人,在南充读的大学,四川诗坛几乎所有重要纪事都与他有关。酷好醇酒美人(但烂酒也喝,丑女人也搞,歪诗也写——不能当真,只是当时宋炜等人给他搞的说法而已)他是对诗歌贵族化趋向持强烈反对态度的诗人之一(但是在态度上比李亚伟要稍微温和一点)当张枣向他求证“红色入侵”一事真伪时候,他说,对的,对的,欧阳氏(他经常这样称呼欧阳江河)这一把还是整得很安逸,可以。后来我知道,万夏对诗歌和事情只有两种评价,要么就是安逸、可以。要么就是锤子,要逑不得!他见我第一面,倒是自来熟,第一句话对我指着走在前面的沃伦斯基说:你看这个营养过剩的大屁股,要是让我踢一脚,我愿意付两个月工资。我很诧异,你哪里来的工资。万夏硒然一笑说,所以踢逑不成!万夏带来了成都那边诗人的典型作派,并不喜欢探讨诗艺,更不大喜欢谈外国诗人,最喜欢谈的是女人和酒,后来我发现他的大大咧咧是故意的,其实是心很细的人,虽然不怎么谈诗,但与我们还是玩得很好,除了我与张枣很喜欢同他玩以外,川外那帮“知识分子”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像头野兽,他后来写出了一行很有名的诗:仅我腐朽的一面,够你享用一生。就张枣迷恋尘世生活热情的一面,与万夏其实是蛮投缘的。
        1985年早春,北岛到重庆来了。根据事先接待安排,当晚,我与彭逸林去重庆大会堂宾馆去拜访北岛,首先开门的一位,我以为是北岛,后来我知道是马高明。进房间后,马高明向我们介绍北岛——他个儿瘦削,颀长,态度和气,言语不多,但并非沉默寡言,稍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行人直奔川外,张枣和柏桦在那里等候,谈话在略显拘谨的氛围中展开。寒暄一阵后,还是张枣率先打开了僵局,张枣对北岛说,我不太喜欢你诗中的英雄主义。北岛听着,好一会没有说话。听张枣把所有的看法说完了以后,北岛没有就张枣的话做出正面回答,而是十分遥远而平静地谈到了他妹妹的死,对北岛十分震动和悲伤,谈到他在白洋淀的写作,谈到北京整个地下诗坛与状况,最后说,我所以诗里有你们所指的英雄主义,那是我只能如此写。我当时感到,北岛虽然处在风暴的中心,但是没有风暴的喧嚣。我也大致谈了一些目前学生如何看待他的诗。我说,学生自然非常喜欢他的诗,但是校方并不欢迎他的诗在学生中间流传,男生比较喜欢北岛,女生比较喜欢舒婷。北岛听后,颇感欣慰。当天晚上,在张枣宿舍,北岛也读了张枣的诗,当即表示比较喜欢《镜中》这首和其他几首。时间晚了,北岛起身告辞,张枣还希望继续谈下去,但柏桦年长一些,考虑比较周到——放了一马,约定改天再谈。
        第三天,一场座谈会在重庆较场口召开。从开始就有某种火药味在会场弥漫,各方人员到场后,都感到了暗中存在的僵持,西南师大的一位学生首先发难,争论围绕 当时流行的“新诗写作与传统关系”向北岛提问,当时其实有不少人对北岛的反传统仍然感到难于接受。北岛没有和学生发生冲突,只简单谈到自己写作的简单经历和情况,对诗对人都没有做出评价。在这样场合,张枣是一个很羞涩的人,他几乎一言不发,只有到了朗诵环节时,应很多人的要求,才勉强朗诵了短短的《镜 中》,而且,声音很小,不过在场都听得很真切,那时候,包括北岛在内,都能感受到张枣在大学生中的号召力,大学生们对诗都有各自的偏好,但对张枣的诗,在喜欢程度上,几乎没有什么争议。
        第五天,张枣柏桦北岛吴世平等商量去重庆北温泉,找一个僻静地,大家再好好谈谈。那时候,诗歌活动都是比较捉襟见肘,唯有这一次,不知道吴世平从哪里搞来 那么多经费,我被分派的任务是管烟。我记得除了彭逸林不抽烟外,个个都抽烟。我装满了一整书包阿诗玛和红塔山——都是当时最好的香烟,租了一辆当时最豪华的中巴车,一路向北温泉开去。当晚,全部人员都安排在北温泉有名的竹楼宾馆,说是西哈努克亲王住过的,宾馆建在悬崖边,悬崖下边就是嘉陵江上著名的温塘峡,冬日的江水清澈而舒缓,时而有汽轮拖着长长的驳船从峡谷中穿过,柔和的汽笛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淡雾从江面上轻轻掠过,江对岸是十分陡峭的高山,茂密的竹林看不到边际,时而有些大鸟发出清脆的叫声,一条石板铺就的路盘旋在山腰,赶场晚归的农民三三两两往家赶路,早炊人家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炊烟。我们所处的北温泉则以温泉出名,流到江里的温泉水热气蒸腾,在寂静之中让人联想到温暖。一行人全部伏在栏杆上,长久都没有人出声,全部被眼前景色打动。
        晚上,峡谷里朔风怒号,远近传来松涛起伏。我们全围坐在一间大屋里,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这天晚上,北岛放松多了,谈话范围更加广泛,在重庆的几天,北岛 破天荒第一次讲起了笑话。柏桦也讲起了早年在广州求学和写诗的经历。张枣也谈到了一些长沙生活回忆,我感觉是大家距离拉近了很多,整个晚上,就是表达和倾听,没有发生一次争论。我本来在这样场合,是不会大段说话的,但那天晚上我也说了很多,记得我谈到在川东的童年生活,以及后来回到重庆后,具有那个时代典型特征的艰苦生活的感受,讲完后,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几年后,在成都,柏桦告诉我,你那晚的讲话让我吃惊,我们全部都听着迷了。我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了如此清晰而漫长的讲话。有了这次讲话,后来张枣说,其实我觉得你如果写小说也蛮有料的,可惜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北温泉之夜,不像是先锋诗人聚会,倒像是朋友间的促膝谈心之夜,从那以后,张枣开始从更多的角度来理解和看待北岛那一代诗人的诗歌。在此之前,张枣更多阅读的是欧洲现代诗人的诗歌,对国内诗人的诗和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诗则关注不多——自北温泉之夜后,我发现他的阅读范围更广了。1988年,他从德国回到川外,见面跟我大谈闻一多的诗歌,最喜欢朗诵一句闻一多的“清空里爆一声,咱的中国!”但我同时发现,他涉猎越多,融汇进自己诗歌却更加谨慎,挑剔——他以后越来越挑剔!
        几天后,北岛去渝返京。临行前,在大礼堂宾馆举行答谢宴会。那天大厅空旷,就只有我们一桌人,这次谈话,大家就更加率直了。谈到时下诗坛现状,喜忧参半, 形势来势之猛,北岛本人感到难以预料,不知会向何处发展。整个国家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像张枣说的,充满了动人的细节。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拉开,每个人对未来都怀着热烈的憧憬,艺术上,似乎感到有伟大文艺复兴到来前夜的激动,仿佛华夏文明新纪元即将到来。有种巨大的能量从深处向我们逼近,我们准备用诗歌与它对话,在对话之中又期待新的融合,使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崭新的诗歌。所以,当时“实验”和“探索”成为各类文艺体裁共同的口号,试图从中找到“拯救”与 “突围”——对新文明的渴望,这种渴望照亮和点燃了很多人的热情。
        因为《早晨的风暴》,有一段时间,我真心认为,诗人中有张枣,我自己就不必再写了。因为他已经写出了我想写的诗,我理解的最好的诗歌就该是《早晨的风 暴》。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我说——早晨的风暴,让我过了大瘾,但是也因此对写诗信心不足了也。张枣说——漆维(当时我随母姓,大学毕业后才改为傅维),我给你这么说,早晨的风暴是可遇不可求的诗,以后我也未必再写得出来了——你呢,我一直认为很敏感,很有悟性,不写诗,可惜了。然后又加了一句,恁个多东西不写出来,要遭憋坏的哦!说完,嘎嘎笑了起来。我个人认为《早晨的风暴》应该是张枣的代表作。从读过《早晨的风暴》以后,我基本上就没有了使命感。而且,中国大部分诗人的诗,包括我自己的,都觉得索然寡味。从那以后,我写诗基本上就慢下来了,诗坛中也不再去争什么。我写诗一定要真有所悟有所感才写。因为没有这份上进心,让与我同时还走得很近的郑单衣很失望,与我分道扬镳,整整20年没同我讲话(这是原因之一)。但我的不争,张枣却很认同,所以我就更加不争了。张枣柏桦等人编诗集,重庆成都有些写诗的人很着急,生怕自己给选掉了,我看着张枣和柏桦在那里排名字,头都焦大了,我就坐在旁边,笑嘻嘻的,像跟我完全没关系。张枣看见了,说,兄弟——为啥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缺心少肺一样呢,要不得哟,还是要雄起啥。当时重庆走得比较近的张枣、柏桦、郑单衣和我——而我是最心不在焉的一个,所以后来籍籍无名,同样满不在乎。但这不等于我对诗歌的热情就少了,深夜促膝谈心,畅谈诗歌之美妙,甚至超过了写诗本身。
        在重庆认识张枣到他去德国,接近两年时间。这段时间内,基本上隔天就见一次面,要么他到我学校来,要么我去川外。我参加了学校游泳队,教练非常信任我,让 我管游泳池大门钥匙,所以我常约张枣来游泳,有时候他一人来,有时候和他的老师加拿大人沃伦斯基一起来。张枣少年时代,在长沙体校好像也学过游泳,很专业,是把好手。我们班上有几位诗友也认识了他,有时候就在一起玩,晚上大家凑钱在学校食堂里吃火锅,虽然凑钱点的荤菜也有限,穷嘛。但是张枣发现锅里却有很多荤菜,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同学告诉他,我们事先从后门市场上先买好了血片(鳝鱼)、泥鳅、肉片、毛肚等,用搪瓷缸装好,裹在军大衣里,趁食堂胖头大厨不注意的时候,全倒锅里了。张枣大呼过瘾,后来他把这个办法带到川外去了。张枣也因此喜欢上了重庆火锅,他来我这里,就拉着我先去学校后门菜市场上去搞荤菜,兴趣极其盎然,甚至还去学划鳝鱼——开始他觉得很有趣,但是后来觉得太血腥了,先把鳝鱼在木盆边上敲晕,然后长钉子把鳝鱼头钉在木板上,然后锋利刀子从头一刀带下,就划到尾部了,他说,写诗要是都能这样一刀带下就好了。他笑眯眯的蹲在木盆边上,眼睛贼溜溜乱闪,我晓得他又在憋着什么坏主意了,他突然先嘎嘎笑起来,说,我们也把某某某(他极不喜欢的一个诗人)先把他在木盆边拌晕,再把长钉子穿过脑壳,然后剐了,你觉得如何?然后还以商量的非常温柔语气给我说,你觉得这个办法可好?我说,这下这个龟儿子没准还真把诗就写好了哟——他接过话头,说,对头,对头,那些瓜宝诗人脑壳不晓得装的啥子,我真的想打开看看,拆了重新装过——诗歌不是这样写的啥,不能啊,同志,诗真的不能这样写啊!他痛心疾首,跺着脚说。
        写诗到一定程度后,对性格破坏作用相当大,本来好好一个人,沾上诗歌以后,性格会发生很大变化,写得成功的,目中无人,性格变得张扬;写得不成功,性格乖 戾;总之会偏离人生航线,生活也会因此留下一大堆失败记录。诗歌带来新的本性,打散了本来的格式,不等于就带来了新的格式,诗人大部分会在混乱中渡过一生。但是正是在混乱中,诗歌却有了很大的机会,诗人就是在混乱中提炼、写诗。我就这个问题也同张枣探讨过,我说,莫扎特一生潦倒,但是音乐却始终透明、宁静和欢悦。张枣说,生活的垃圾千万不要带进诗歌中。张枣一生诗歌数量不多,都是通过深度提炼的,生活的垃圾都留给了自己,好诗继续在人世间熠熠生辉。
        张枣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他总是能引领你发现生活、物件、人群、词汇中的另一面。我很早就发现,在他心中有另外一个乾坤,一个他自己重新裁减、拼贴、组装 的一个美丽新世界。有时候,我们顺着铁路散步,后面火车从远处开来,我们就蹲在路边山坡上,看火车开过,然后他就说,你看,要是我们的诗写得节奏如此有力就好了。我说,马雅可夫斯基诗有点像,张枣说,像,但是不美。你说,诗技术再好,再有搞法,读来不迷人,我觉得,经不起读一百遍的诗不是好诗,你说是不是,不然我们老祖先为啥要发明“百读不厌”这个说法呢——现在想来,张枣诗所以量少,“百读不厌”这个标杆从来就没倒过,他要自己百读不厌了,或许才能期望在读者心中生根。张枣的诗歌来源就在身边这些琐碎事物中。我跟他讨论过,我说孔子论语说,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以前常被人用作贬义。但好像对诗人,感悟世界之微妙来讲,应该是正做,就是应该以小见大。张枣说,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但现在到处都是些大是大非,写大题材的诗人——精细、氛围、气息、迷人、微妙、美,是我们想要的,现在诗坛狼烟四起,写什么诗的都有,也很正常。
        我们经常到烈士墓街尾的一家小面店吃面,说是小面店,其实就是一个路边摊。每次都去那里,而且味道一般,我发现了问张枣,这是为啥呢,他说,你看看正在煮 面那个人,我看了一眼,说,就是一个村妹,怎么了。张枣嘴角泛起揶揄笑容说,哎哟喂,弟弟,你就只喜欢打望你们学校和我们川外的校花,仔细看,看仔细,看了再说。这下我才仔细打量下面的村妹儿,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哎呀,脸庞轮廓经典,像希腊神庙的女神。个子有1.68米左右,手长,腰细,臀大,身材颀长,目不斜视,容颜伤感,总体氛围是极其性感的女子。但是穿着破旧,腰前围着稀脏邋遢的围裙,一双手——手指倒是很美,但有油污和因洗碗,冻得通红,要是换身衣裳,真就是一位四肢生辉的大美女,而且气质自带,与文明和教养无关——张枣语气非常肯定说,我敢百分百保证,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有多美。我想过,有妻如斯,心满意足哉。我说,枣哥,不可能哦,你真敢娶回家了?张枣讪笑了一声,引用大概《左传》中的一句话,原文已无查处,大概意思是,真要一意孤行的话,恐为同僚耻笑啊。后来,他在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这首诗说,写这首诗的时候,头脑中好几次闪现过这个女子的神态。后来我觉得,这首写女性之诗中确有无奈、守本分、屈从命运之美。
        相当神奇的是,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单位地址就在川外隔壁单位,就是我第一次去拜访张枣看见的那一群房子,离川外约有20分钟的散步距离。这样从1985年 夏天到1986年夏天,他离开川外去德国,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散步、谈诗、写诗。川外还有两位非常优秀的诗歌鉴赏者,一位叫杨伟,一位叫李伟。杨伟是日语系老师,现在是川外日语系教授;一位是李伟是川外法语系的老师,后来在北外读研究生去了,后来的人生受到巨大磨难。他们俩本人都不写诗,但却是诗歌鉴赏的大行家。在张枣和我写诗道路上,给过很多极具价值的意见,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我和张枣经常去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离我住处直线大约有20分钟散步距离的瓷器口老街,那时候尚未开发,陈旧但是很有古意,街上有几家老饭馆,做的老派川菜非常好吃,那时候我参加工作,已经有工资,张枣也在西南政法大学有了一份英语授课兼职,经济条件大为改善。我们在那些临江吊脚楼小饭馆里,要几份菜比如油酥花生米、青椒皮蛋、卤牛肉、水煮肉片、回锅肉等,喝用土碗装的江津白干酒,一直说话到深夜二点,老板也不会“发杂音”,我们聊诗,说得又细又透,为一首诗一个韵脚的把握,可以说上好几个小时,不疾不徐,慢悠悠喝着, 聊着,看江上的轮船拉着汽笛上下往来,江风吹着小酒馆满室清凉。有时候,杨伟和李伟也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爱谈小说,比如康拉德、博尔赫斯、伍尔芙、卡夫卡等等,我们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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