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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伯高度

发布: 2014-6-26 15:25 | 作者: 陈家麦



        行文到此,我回过头来看,记事如此鸡零狗碎,缺文采,我有些气馁。当我把这些未完成的传记呈给我大姑丈看时,他说“不错,别花花肠肠就行,继续操练!”
        我曾让他写自传,他说自写跟重病人给抬到了手术台上一样,无影灯下,他奶奶的,病人哪能看得清自己的影子?
        我有点乐了,后面的章节未完。他说,越往后怕是自己想看也看不到啰。
        这老头还挺幽默的。
        回到主人公中来——
        下面的章节里,我想从他的外孙女出嫁日说起。
        二○一二年元旦,农历腊八节,是梁山伯外孙女甜甜结婚日。
        当日下午临近五点,水洋城西门外,一支别具一格的贺亲队伍走来。准确地说,是一支由人和马、驴、骡组成的,人们初以为一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族向南方迁徙。
        行进中,这些牲畜“环佩”丁当,脖子下系了大红花,清一色的刺绣坐毡垂挂下来,两边各驮了一只敞口的原木箱笼,全贴有“囍”字,隐隐可见箱内装有猪蹄、活鸡、酒、腊肉、冬笋之类的山货,沉沉的。
        走在马队(为了叙述方便,我作简称)前头第一位老人是戴了狐皮帽的梁山伯,骑了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第二位是戴了瓜皮帽蓄了胡子的壮年阿福,骑了一头驴子;第三位是胸前系了块红帕子的美妇人小英子,和她同坐在白马背上的是一位英俊少年,那是她的儿子,子在前母居后。人们夹道欢迎,这四人不时向观众拱手行礼。这支马队似乎是训练过了的,这次来参加马术表演,踩着无声的鼓点。跟在这四人后面的是六头正值青春期的骡子。
        我大姑丈用这种古老的方式为外孙女贺亲。
        这天,各路媒体派出了采访阵容,其中电视台仍派出了美女主播蝴蝶儿。此前,我用手机联络过小英子,她通报马队预计到达县城的时间。正是小长假,街上行人如织,人们争相围观,又秩序井然,分列在街道两侧,沿途不时响起鼓掌声,还有人自告奋勇购鞭炮来放。
        贺亲队伍一路向南进发,目的地是开张不久的五星级罗马国际大酒店。如同梁山伯倒走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盛况一样,因为观众过多,警车鸣笛引路。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从环城西路向环城南路而行。这四条路年前已完成第二次大拓宽。这次没有造成交通拥堵。
        五点十八分,来自西部山区的这支贺亲队伍抵达罗马大酒店正大门外,那里停放着各种现代轿车,当中有新娘坐的红色兰博基尼婚车。这支马队的到来,使现代风格的酒店另添古韵。
        旋转门打开,一对西式婚服的新人徐徐而出,新娘手捧鲜花,雍容华贵,一对童男童女手捧曳地婚纱紧随其后,这对新人向马队的“头人”行礼:“欢迎外公!”新娘嫣然一笑,眼含泪花:“我太幸福!外公你真酷!”
        我大表姐偕大表姐夫站在他的马下,两人同行鞠躬礼,梁超美无限柔情地伸出一只手,像个贵妇人,做了个热情邀请的动作,来扶老人家下马:“爸爸,你终于来啦!太好啦!你总是让我们意外惊喜!” 
        婚庆乐队出列,奏起欢快的迎宾曲……
        
        第五章
        
        外孙女完婚后,梁山伯执意带马队回山。从此,他再也没回城。他住在全县海拔最高的山,那个叫天柱峰的地方,那是梁家岭向上升高的顶部。
        梁山伯在山脊鞍状坳口搭起帐篷,像蒙古包似的,那里只有他一人,还有他的马队。上天柱峰前,他再去山东,添了两马两驴。在天柱峰,马和驴杂交产生了一代代骡,自由放牧,梁山伯用小号呼唤它们。
        隔三五天,小英子阿福轮流来探望我大姑丈,给他带来一些生活用品。
        他老了,走不动了,人很精瘦,已活过八十岁。提起这事他来了劲,说那位医生的话他奶奶的,鬼话连天,他明明活过七十岁,又活到了这份上。其实,当初医生跟他女儿私聊,小英子没守口如瓶,跟梁山伯说了,我大姑丈奖给她一只当年流行的MP3收录机。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梁超美也退休了。一位叫“特工花”的女网民在微博上发帖,说水洋县原交警大队大队长梁超美拥有十几套房子,这跟她丈夫是市规划局正处级干部有关系。纪委查后,证实梁超美所购房子其中有四套是房产公司以低于市场价三成卖的。纪委让梁超美补上市价的差额,其余确是她投资增长,属合法收入。但纪委通报时,对梁超美炒房行为提出了批评。至于网民“特工花”自称曾做过她丈夫的二奶,纪委说举报人需提供证据,而自曝者忽地销声匿迹了。然而,网上仍是一片哗然。好在,很快网上又爆出一起广东一位裸官外逃出国事件,梁超美的事冷了下来。
        我大姑丈做了曾祖父,曾外孙满月时,他托小英子骑马送了隆重的贺礼。
        笋尖形的天柱峰,山顶有块凹进去的峰谷,谷底是平地,梁山伯在此生活,日复一日。那里有个飞瀑直流三百尺的深水潭,边上草木茂盛。天放晴时,他从蒙古包出来,晒晒太阳,靠在天柱峰下,吹吹小号“嗒嘀嗒——”
        二○一三年农历蛇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是梁家岭一年中最盛大的传统节日,远方的客人赶来贺“龙节”,迎完龙灯家家大摆筵席。
        我来了,梁超美一家来了,我大姑丈第一次见了他的曾外孙,还有不离小主人左右的安徽籍小保姆。
        又来了大富一家子。大富除了帮小英子夫妇销鸡外,还给我大姑丈销骡子。近来水洋各地兴建庙宇、名胜古迹,山道陡窄,骡子运石料,颇吃苦耐劳。包工头不必跑北方,就从大富那儿转卖骡子。我大姑丈养的骡子来自高山之巅,更胜一筹。大富夸山伯大哥有眼力,也就是具有前瞻性。我大姑丈谦虚道,这叫他奶奶的,歪——打正着。
        过“龙节”,谷底升起一堆堆篝火,男人们狂饮米酒,女儿们载歌载舞。狂欢之后,倒头便睡。
        一早,山下鸡啼声声,此起彼伏。小英子,后来改称英子,起来做扁食,见昨夜将熄的篝火不知给谁架了一层层木柴,堆有半墙高,火旺旺的,劈啪作响。
        英子敲了敲我大姑丈的帐篷门,未见里面有应答。往常我大姑丈早睡早起。
        掀开布帘子,见他歪身躺着,胸口尚有余温,床边一盆火暗红,不见续炭。
        英子惊叫起来,大伙儿从各小帐篷出来,一脸慌张。
        大表姐摇了摇她父亲,他双眼有点定,只见喉头咕咕响,却不见有话出,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
        大富急了:“山伯大哥怕是熟了,按山里规矩,老人家的魂魄正出窍,在飞。快,把老人家抬出门外,这样才会顺利升天。”
        英子摆好香案,其实香烛齐备,似乎主人早留一手。大伙儿神情肃穆。我大姑丈目光怔怔的,似乎不想合眼。
        英子吹响小号“嗒嘀嗒——”。
        大公马一声长鸣,奔驰而来,马近了,人闪开一条路,它伏下身,跪下,伸出长舌头朝我大姑丈渐渐失色的脸面上热舔。
        突地,我大姑丈翻身扑在马背上,大公马一跃而起,驮着主人四蹄生风,泥石滚滚,大公马闪电般冲向熊熊篝火,鬃毛带了火磷,腾空而过,“噗”的一声,大公马越过篝火,马背上的布毡像两羽蝴蝶的翅膀随风一起一合。我大姑丈已应声落马,坐在篝火上,一团大火球,哔剥作响,青烟袅袅。
        我大表姐被英子反抱了,她挥着双手朝火人直喊:“不,爸爸——”。
        声声马啸,跟在大公马后面的是一列马队,还有落地不久的小幼骡。马队围着篝火绕圈奔跑,越绕越大,仿佛图腾中。
        梁山伯就在这堆篝火中,像行将圆寂的一个老和尚在坐化。他临终前对英子有过交代,她当众出示他一份书手的遗嘱。
        我们把亡者的骨灰安葬在天柱峰一颗最大的云锦杜鹃树下,立了一块小石碑,刻写着:梁生伯,不断创造奇迹,破吉尼斯记录,生活在全县最高的山,殁于二○一三年春,享年八十三岁。
        依稀仿佛间,夏季,小满时节,云锦杜鹃花开,漫山遍野,一簇簇,大红、粉白、紫色,最美是紫红……
        
        〈梁山伯高度〉后记
        
        梁山伯的辞世方式,不合章法。按照规定,家人要将亡者遗体送入殡仪馆火化。分管民政的曹副乡长跟上级打了招呼,愿出具相关手续,说梁山伯是位传奇式人物,具体情况应具体对待。梁超美拿到了他父亲的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之后拿她父亲所留的存折,到银行办理提款转账手续,又到社保局办殡葬补助等。亡者的存款有多少,只有他女儿知道。
        梁山伯遗嘱写有:养鸡场仍全归梁英子所有,逢年过节时给我家人送十只高山鸡,聊作回报。
        看到这,我不禁幽然一笑。
        我在退休前一年上过天柱峰,大姑丈对女儿有些担忧,“这孩子,太奶奶的,心野着呢,从小跟男孩子打架,输了又不服……”
        我曾跟大姑丈聊起我退休后的打算。遗嘱上还写有这么一笔:贤侄陈仓满若是愿意的话,我在天柱峰的马驴骡等一应物品归其所有。
        我大表姐似乎不在乎。
        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她继续照料外孙生活,在外孙还不会走路时,就开车送他到婴儿馆游泳,她到香港旅游时不忘狂购进口奶粉等婴儿用品,出手大方。
        我想,大表姐有这么多的财富,怕是三辈子也花不完。
        大姑丈还留有一本笔记,解开了大姑的死因。连梁超美也惊诧不已。
        当年,大姑丈升到副营长时,大姑作为随军家属,在部队家属养驴场工作。此前,她在水洋街道蚊香厂,属于非全民性质。
        部队养马场与家属养驴场虽一河之隔,春天同是最佳的放牧时节,马和驴各吃各的草,但公马“铁牛”与发情中的一头母驴“白雪”互生兴趣,“铁牛”从河中涉水而过。饲养“铁牛”的战士想套绳追马,马与驴却奔到野外,失踪了。等“白雪”回来时,大姑发现它有了身孕。“白雪”临盆时,难产而死。小骡艰难落地,临时当接生员的大姑亦忧亦喜地接过浑身血水的小骡,夜空骤然传来一声声惊雷。文书小林打来电话,报告梁副营长在马队夜训中出了翻马事故,跌入山谷,正在抢救中。大姑伤心欲绝,连忙赶到抢救室。大姑丈渐渐脱离危险。这时,她蓦地想起了刚落地的小骡。等她急赶回来,那小骡却因天气寒冷,又一时无人照料,跑到堆有草垛旁的电灯下,踩到了一根老化了的电线触电身亡。大姑悲痛万分,心头老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她郁结成病,最后被查出脑癌晚期,撒手而去……
        我混上报社副总退休。年轻时我有过磕磕绊绊,辗转到数家单位写材料,兼新闻报道,都是临时工,按今天的说法,就像后娘养的。我大姑丈多次来信让我弄个学历,我苦苦复习,终于考上了电大读汉语言文学专业。等拿到文凭后,我大姑丈转业回地方。由于他有这么好的人缘,通过他的引荐,我顺利进入刚组建的县报工作,这才咸鱼翻身。我表姐的前途就更不用说了。
        我也退了休,一身轻,我要去天柱峰,我家人说我也疯了。
        我接过英子夫妇代管的马队。
        从笋形的天柱顶仰望,似乎是这山峰擎住了苍穹。飘过一团团白云,如棉花糖,就在我头发上,伸手可及。
        我拿起大姑丈留下的那把小号,发现握手处有了褪色的指印,我用衣袖擦了擦,小号锃亮起来,映出对面山冈上变形了的一轮红日。我用力吹了吹,小号发出混乱的杂音“嗒——”之后清亮起来“嗒嘀嗒——”。
        一列马队在山谷中奔跑起来……
        我写这篇传记,开头取名为《梁山伯传》,中途又改作《梁山伯之华彩乐章》,最终我还是放弃了。写完最后一字,我仿佛听到神的召唤。
        这些也许也是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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