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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伯高度

发布: 2014-6-26 15:25 | 作者: 陈家麦



        序
        
        给梁山伯写传记,不光是我的想法,也是他的要求,而且他也信任我执笔,至于写成什么样子,他说是作者的事。
        有些事情真奇巧,在众多亲戚中,梁山伯跟我关系非同一般,可能超越了他女儿。他中年丧妻又终身未续,从血缘上讲,他只有一个女儿叫梁超美。这让她有了种种猜忌,甚至怀疑我另有所图。
        梁山伯前半生波澜不大,他让我写他时对此可忽略不计,而他的后半生精彩纷呈,成为我们水洋县一次次传奇人物,引来众人围观,造成马路堵塞,不光上报纸,电视台美女主播和摄像帅哥跟随抢镜。他破世界记录时,连中央级媒体都出动了……有关这些,我将放在后面细述。
        梁山伯祖上是西部山区梁家岭一户佃农。我们县东部靠海,中部为辽阔的平原,水网交错。据说,他一周岁时,越剧名角范瑞娟袁雪芬来演戏,他父母带上儿子从梁家岭到上游的潮济码头坐小汽船赶到县城大戏院,花了一块银元买了两张戏票。梁母为戏中人物揩湿了泪帕,看戏回来,把儿子土里土气的小名冬生起了正名梁山伯。他父亲也觉得蛮好。
        梁山伯读了三年书后,梁家岭遭蝗灾,他家三亩半薄田粮食歉收。梁山伯辍了学,他父亲买了一头母牛,让他放牧、割草、挤奶。
        一九五二年冬,十八岁的梁山伯入伍来到山东。新兵连集训结束,参谋长挑兵,见花名册中梁山伯名字,哈哈大笑:“他奶奶的,这名字有意思!”军务参谋心领神会,问了带兵的连长,说是个好兵,还能写会算的。官兵会餐,参谋叫梁山伯来敬酒,他唇红齿白,连敬三碗,脸面透红,参谋长连夸:“这小鬼不简单!跟我吧!”
        这部队是团级编制的养马场,养的马用来输送枪炮弹药等军用物资。
        拂晓时分,马队随前线部队跨过鸭绿江。经过狭长的山谷,突地敌机黑压压一片,一颗颗炸弹呼啸而来。参谋长把重机枪架在梁山伯肩头对敌机狂扫。一声巨响,两人都被热气浪炸了出去。等梁山伯醒来,发现自己被泥沙瓦砾埋了。他扒开一看,发现自己在深坑里,身上斜支了一根断树杈,正是它才没把他窒息而死。他屁股满是血,身子有些发冷,慢慢爬出深坑。硝烟未尽,山谷中空无一人,远处有个白点在迷蒙光线中晃动。边上落下一把压瘪了的小号,他使劲吹出低沉的音符“嗒——嘀——嗒——”,那个白点朝他放大起来,那是参谋长的马。战马伏下身,用满是热气的舌头舔他的脸。梁山伯慢慢爬上战马,找到了部队。在战地救护所,参谋长忍着术后的疼痛惊呼:“他奶奶的,这小鬼命大,活过来了!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很快战争结束,三八线也划定了。梁山伯粗通文墨,加上勤奋好学,给提干了,任排职保密员,又提到连级。
        他升到副营级后,转业到县政府行政科当副科长,后来行政科升格为机关事务局。他隔三差五给部委办局承办各种会议餐,因有好酒量,为人豪爽,无里外,大小干部无不与他熟络,常拉他入酒局。似乎没了梁山伯,干部们喝不成酒。他连日喝酒有时想岔开一下,人们互问:“梁山伯人呢?”大有掘地三尺也会把他翻出来。他一出场,人们顿时兴奋起来,举起酒杯招呼:“山伯,快快快……”。他回到地方,仍带了口头禅:“他奶奶的,没了老子,难不成兔崽子们喝不成酒?”
        后来,他总结自己有这么好的人缘,跟他叫梁山伯的名字有关。因为成天喝酒,他临退休前喝出冠心病来了,做“搭桥”手术前。梁超美送了红包,向主刀医生打探。医生说,老人家若能再活十年算是奇迹……
        梁山伯是我大姑丈,虽于我有恩,但这并不影响我如何写他,传记作者的首要责任是还原人物的真实生活。
        以上算作序也。
        
        第一章
        
        一九九三年夏,我大姑丈退休。
        梁超美让她父亲把五十来平方米的小套房租出去,新买了八十多平方米的中套房。我大姑丈动手术期间,梁超美从老家请来小保姆梁英子,我们都叫她小英子,她是梁家岭隔了多代的小辈,十九岁,由她来照顾老人家生活,她叫梁山伯为大伯。
        老人退休后的活动通常以延年益寿为主,像小桥流水。我大姑丈的晚年生活开头也不例外,但随后出现了波浪式的变化,这要从这年夏天讲起——
        退休后的大姑丈闲在家过了一段慢生活。一天早起,他腿脚有点晃,说自己一宿未睡,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奶奶的,老子今天就想砸烂电视机,成天窝在家像个囚犯,一天到晚看电视,弄得眼睛都不好使,他奶奶的!”
        小英子急忙搬来大救兵,梁超美终于把他父亲的一把大榔头夺下。“你不看电视可以,难道小英子成天盯着天花板发呆啊?”大表姐没好气。
        说的也是,小英子考不上大学,想到广东打工,好不容易给大表姐请来当保姆,人家小姑娘觉得当保姆多没面子,是梁超美好说歹说,咱是自家亲眷,晚辈照顾长辈,这才点头。可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梁超美让她爸跟她一块儿过,从桥上街小区搬出来,他非但不肯,接着还领头闹出另一桩事来。
        这小区新建一年光景,广场中心对面有块七八亩大的荒地,要不要规划给一座幼儿园,街道办事处对此一筹莫展。这块没有围墙的荒地闲在那儿,慢慢长出了杂草,又长到一人齐腰高。春天,传出蛙鸣,是一只只癞蛤蟆在蠕动,见了人慢跳。有居民牵了宠狗往草丛中拉屎,有小朋友玩捉迷藏。
        一天黄昏,一个小女孩吓得脸如土色,朝她妈妈奔叫:“蛇,妈妈,蛇……”
        小区广场配了一组健身路径,我大姑丈在一架健身器上扭扭腰。他曾有过非议,这种健身好比囚犯到了放风时间。
        大姑丈见到此情,连忙奔了过来,像变回壮小伙子,从正在花坛里剪枝的花工身边操起一把锄头,跃入杂草中,追打一条游动逃生的长蛇。他身手敏捷,几下落空后很快将蛇追到死角,将它砸了个稀巴烂,是条油菜花蛇。大姑丈拎着这条肥蛇,向路过的居民炫耀,有妇女听了连忙训示孩子:“听到没有?草里有蛇,以后别进去玩了!”
        进入秋天,荒地里的杂草泛黄,像要成片燃烧。家长们的训示却未能挡住孩子们到草地里的玩兴。
        “嘭!嘭!嘭!”几声鞭炮响。突然,冒出一股股青烟,荒草很快窜出一团火苗,眼看火烧连片,一位手拿打火机的小男孩哭着从草地里奔了出来,呼喊:“起火啦!起火了!”
        大姑丈从健身自行车上下来,与越聚越多的居民纷纷拿了脸盆水桶,投入小区有史以来第一场灭火运动中。等一辆消防车风驰电掣地赶来,准备铺放水管带时,只剩下一点青烟了,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焦煳味。我大姑丈站在一堆湿乎乎的废墟上,他的大鼻头上还凝结着一层灰垢,被人们团团围住,听他一遍遍讲述刚刚亲历的事件。他唾沫飞溅,兴致高涨,连有人递来的一瓶矿泉水他都没打开盖子。当中有正在采访本上记的我。
        “咦,梁山伯!他早先不是在县政府的?住到咱们小区来了?老将不减雄风嘛……”有人认出了我大姑丈,跟着扯起他“三碗不过岗”的往事。
        小区居民还沉浸在这场灭火事件的回忆中。一天,天光渐明,梁山伯雄赳赳气昂昂带了一群老头老太太,肩扛农具在小区广场集结。据小英子说,前晚他把这些老人请到家来,支小英子上超市。她在门缝偷听了一会儿,以为老人团商量什么健身或是公益活动,常听大伯念叨,退了休要对社会发挥余热,要不然的话闷在家里等死…… 
        这天早上,居民们鱼贯而出,发现这块荒地有越来越多的老年人进入,用锄头铁锨把杂草铲除,一两小时后,垄出一块块平地,他们像帝国列强瓜分殖民地,地上散落着一片片枯叶败草。等到保安叫来居委会业委会人员时,见已划出了纵横交错的地垄。
        领地已划出,大姑丈头戴斗笠在东面最大的一块地上提洒水壶洒水,边上有位老太太在湿润的自家地上撒菜籽,额头上映出幸福的笑纹……延安时期开垦南泥湾的景象再现。我大姑丈躬身劳作着引吭高歌“如呀今的南泥湾,与呀往年不一般,不呀一般……”引来合唱声。
        男业委会主任和女居委会主任像一对主副裁判,向“菜农”们叫停,但没人停下来。小区物业引来了110警察,但他们的劝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这些居民种菜热情空前高涨。
        小英子跟我回忆说,前晚大伯的农具根本没放在家里,而是跟这些同盟军半夜悄悄放在荒地杂草一角。在我看来,我大姑丈及同盟者早已着手“秋收起义”,连“武器”的放置都纲入行动纲领中。我不得不佩服这些老人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
        大多数居民不站在小区管理人员一边,最后还是梁山伯作为菜农代表出面讲话:“这事你们也不必为难,反正这块地荒在那儿还出了好多起让居民心惊肉跳的事儿,我们种种菜,当作老年人健身休闲运动,响应绿色环保号召。哪天,等上面规划下来了,他奶奶的,咱们二话没说,退菜还地。”
        话音刚落,一片附和声。这事算是平息了。
        当晚七点半,县电视台“水洋播报”,有条新闻的主要人物是梁山伯,第二天我采写的新闻《小区荒地要不要让居民先种种菜》登在报纸“深度”栏目上。有不少读者打进报社热线,反映他们小区遇到荒地不让种菜问题。
        为此,梁超美怪我多事,还说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丢了她脸,同事们无人不晓。
        反被他呛了一口:“这事跟仓满没关系,他奶奶的,他当记者当然要及时报道喽!我的事我做主!”
        仓满是我小名。我似乎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也。
        “可你也得替后代想想啊,我们的面子往哪搁?你这是咋搞的,退了休反倒从正面人物当起负面人物了?”大表姐仍气咻咻的。
        “不就是比芝麻还小的官嘛,没有老子哪有你!”
        大表姐顿时无语。
        梁山伯种出了第一季菜,自家吃不了,就挨家派送给城里的亲友老同事,说自己种的菜没施一丁点儿化肥农药。给梁超美运来了两竹箩红皮番薯,让女儿女婿哭笑不得。留他吃饭时,倒是平常胃口很差的外孙女甜甜这晚大吃熟番薯,嚷着让外公带她到地里挖番薯。第二天放学时,他早在校门口候着,连忙带甜甜到菜地里,教她认:“这是茄子,那边长竹叶子的不是竹子,泥下埋的是生姜,你妈妈炒菜少不了的……他奶奶的,你们学生娃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一年后,这块菜地终于规划下来了,造幼儿园。
        批文一到,小区里到处贴了布告,通知种菜的居民十日内收菜。直到最后一天,我大姑丈这才慢悠悠地晃到菜地,见一伙老头老太干愣在那儿朝我大姑丈觑。“他奶奶的,这通知来得真不是时候,这小菜苗才种下没三天哇!拔吧,咱说话算数!”这些人像老臣终于等到了一纸圣谕,呼啦啦收菜。
        我采访中,见小英子替他打下手,我招呼道:“大姑丈,收了菜,你老还得夕阳红吧?听说宁江公园那边跳老年迪斯科可来劲啦!还有老干部活动中心他们谈国家大事国际风云,谈着谈着,分成两派,争得脸红脖子粗,拍桌打凳,差点……”
        “吃饱了撑的,咱大活人还会给尿憋死?他奶奶的!”大姑丈一把将一两寸长的豆苗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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