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山伯高度

发布: 2014-6-26 15:25 | 作者: 陈家麦



        第四章
        
        破了吉尼斯记录的我大姑丈,反倒停止倒走运动了。城里有一阵子刮起了倒走热,还出了一起一位老太太因后脑撞电线柱受伤事件。县政府出动多辆宣传车,沿途用喇叭提示倒走爱好者,应到运动场、公园等安全场所进行。
        梁山伯像个能掐会算的神算子:“这些傻瓜,他奶奶的,尽啃别人扔了的馒头。”
        他几乎闭门不出。曾经出现在公众面前,被人指指点点。我大姑丈功成名就后当起息影明星。
        斗转星移,因为网络,全球每日产生海量信息,又隔日更新。人们很快把梁山伯淡忘了。
        接下来几年,梁山伯到处走走,有随老人团出游,又走遍全县大小庙宇。
        梁超美一直担心她父亲过不了七十岁这道坎,按水洋风俗,在他六十九周岁时为他办了热热闹闹的七十大寿。
        庆寿后,大姑丈提出要回梁家岭一趟,大表姐以为他是小住几日。梁家岭只有百来户家庭,部分乡亲进城买房,半数以上村民住在山脚下的移民新村小别墅,半岭上的老村落差不多成了空巢,只留有十来户人家。
        但是,上了梁家岭老村落的梁山伯不肯下山了,他看中了村小墙面倾颓的院子,村小早被校网并入乡校了。我大姑丈跟村主任说好了,先租用十年。
        听到这个消息,大表姐跟我说:“老头子不知又给扯上了哪根筋?”
        大表姐拉我上山,苦劝他,他抱着村口一颗三人都抱不过来的老樟树,死也不肯下山。而且他已叫好几位留守村民整修院子,当中有原是瓦工出身的阿福。这一阵子海南种西瓜是个淡季,他在家歇着。小英子嫁了他后有了儿子。
        梁山伯要在老村落扎根,大力发展高山无公害产业,其中一项主业是养高山土鸡。
        大表姐“天哪天哪”地直叹气,“我说这城里的房地产为啥这么火?其中一个原因是乡下人扎堆进城,我做房子赚……他倒好,回老家吃老本,切!”
        我猜想她有很多套房子。表姐夫又是市里干部。
        梁山伯说干就干。
        可要把这么多的建筑材料运上半山腰,光凭这几人来干颇费工耗时,在部队当过养马场副营长的我大姑丈去了一趟山东李庄,这个部队早年被精兵简政撤了番号,养马场归入地方,畜牧业非常发达。我大姑丈买下了正处青壮期的一匹公马和一头母驴,与一辆运猪车混搭,千里迢迢把家还。经过一天一夜两位司机轮着开,于清晨运猪车把臭烘烘的猪送到水洋县屠宰场,又送我大姑丈到梁家岭下,江南一带的人很少在本地见到这种牲畜,山里人更是稀奇。
        每天一早,一匹马和一头驴从山脚下把石料及日常用品从山间小道运到半山腰,途中响起“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小英子跟过我大姑丈一回后,会独自驾马赶驴,山里不时回荡着她银铃似的“得儿驾”的吆喝声。
        这项翻修工程几乎用了一个冬季。一座小四合院修落而成,不通电,自然省去了安装电视机、电脑等现代电器,我大姑丈甚至不用电话、手机,还在院中搭了间伙房,垒了个土灶,配了只风箱,这风箱和土灶全凭他年少时的记性来复原的。唯一稍稍近代点的是照明用马灯,为此他骑了马到乡加油站买了两塑料壶柴油……
        种种迹象表明,我大姑丈想过旧时生活,至于他是不是怀旧,我就难说了。他后来的生活可以证明:视力越来越好,连听力都恢复了,半夜会被老鼠偷吃粮食声而惊醒,甚至到鸡场转转,提了马灯来照,看看小鸡仔有否被黄鼠狼叼走了。
        过完年,阿福要回海南种西瓜了,小英子留下来了,继续帮我大姑丈打下手,说好给工钱,年终还有红包。
        春暖花开,大姑丈带上小英子去邻省江西选购土鸡种,回到水洋又买了三头嗷嗷叫粉嘟嘟的小猪崽,以及生活用品。事前,我大姑丈开列了一份单子,可见他对接下来的生活安排颇有计划,可能跟他当过军需官有关系。
        这鸡场建在村岙,有草有树有溪。岙是山中平地的意思。
        小鸡没长羽毛前,大部分时间呆在鸡棚里。我大姑丈和小英子到潮湿的泥地里挖蚯蚓,来喂小鸡。不用一星半点催长饲料,这是梁山伯养高山鸡的底线——纯放养。
        小鸡成长阶段,梁山伯已将这个山沟沟外边围上了竹篱鱼网。等到了小鸡长出了嫩毛,开始满山放养了。
        我多次去梁家岭养鸡场,与其说是采访,倒不如说带有游山玩水成分,另外还受我大表姐所托。她总担心她父亲像患打摆子似的,时热时冷。也许她最怕的是她父亲在做血本无归的买卖。鸡场备有客房,我睡的是木板床,吃的是山里菜,也就是说,这时节山地里长什么菜就吃什么,肉是山里人用大块石压在缸里的咸猪肉,米是山民在梯田上种成的谷碾的,这些都是梁山伯向乡亲收购的。酒是自酿的米酒。总之,大部分的食物都是他自产的。
        为了使小鸡听从他这个鸡司令指挥,我大姑丈用上了一把小号,还让小英子给系上一条红绸布。他早年在军旅生涯中跟小号兵学过。清晨,我大姑丈吹起了起床号“嗒嘀嘀——”,小鸡们听到了,扑腾着出鸡棚了。小鸡满山乱跑,啄草翻土叼蚯蚓吃昆虫。暮色起,大姑丈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吹起集结号,小鸡们从各处奔来,他又吹“嗒嘀嗒嘀——”,那些开小差的小鸡也赶来了,它们的脖子有点鼓,说明食物还丰富。大姑丈像军官点名似的,对全体鸡民点数。为防鸡群相互踩踏,小英子拿了长竹竿将先到的一批鸡护送回营。一队队鸡阵有序地回到鸡场。日落时分,大姑丈用自编的号音吹出“开饭号”,小英子撒谷子,小鸡们抢食,咯咯地叫。
        鸡也有感冒时,我大姑丈自作聪明,用人治感冒的办法,给病鸡喂姜汤,没想到这办法还管用。
        梁山伯高山养鸡分三季来养,最早的一季鸡已大,他也不讲养鸡规模,鸡共有四百来只,产出的鸡蛋多半是绿壳蛋。不光是我为这事作过多次报道,还带了电视台的同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带了省农业厅一行人员前来调研,省台省报发了新闻,这事传开了。
        第一批鸡面市前,大姑丈让我给鸡取名。我说,梁大伯这名就够响亮的了,又加上高山鸡,就叫梁山伯牌放养高山鸡,简称梁山伯牌高山鸡。他哈哈大笑:“他奶奶的,你这秀才墨水可没白喝!”
        我带来一位专画家禽的画家朋友,给鸡设计包装,用竹编鸡笼装鸡。
        这么说吧,第一批鸡,鸡贩子上山来抢订了,甚至后两批还在长的鸡也给鸡贩下了定金。雪亮的马灯下,映出大姑丈的脸是银子似的光,“他奶奶的,咱们鸡比外边的鸡价钱要翻三个跟头呐!”
        我大表姐自我检讨:“仓满啊,倒是我低估了我老爸的能量。”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大姑丈放弃了养高山鸡——
        
        二○○八年四月,在海南文昌一带种西瓜的阿福损失惨重。他包的五十多亩瓜地,西瓜还没长大叶子,就被台风“浣熊”吹得不是七歪八倒,就是连秧拔走,更不用说烂在田里半大不熟的西瓜。
        回到梁家岭,阿福像去了赌场给输得精光的穷光蛋,双眼惺忪,气色颓唐。小英子又气又哭,我大姑丈吼道:“哭他奶奶的,跟了我,养鸡,管你一家子吃香喝辣的!”
        这年冬季,又一批高山鸡养大,准备近日交货。几位跟我大姑丈熟了的鸡贩上了岭,主人留饭,小英子摆上了酒菜,大伙儿喝着米酒,阿福不时给客人倒酒。大富是第一个来鸡场贩鸡的,算是功臣,他喜形于色:“不得了,给城里东南西北新布了直销点,顾客老是来问,鸡到了没有?”
        自从梁山伯成功开发高山鸡后,西部山区形成了养土鸡热,许多顾客还是认“梁山伯牌”。“要想富,先修路”,政府拨款“村村通公路”,公路从梁家岭半岭经过,要与三县边境贯通。
        大富比我大姑丈年少十来岁,两人颇谈得拢,他呷了口酒,吐出一口气,“呵”地一声:“不就是山伯养的鸡不掺料嘛!那可是原汁原味的噢,别人的鸡……”
        山那边钻出半个月亮,我大姑丈披着军大衣,才喝了两碗酒就眯起眼来,似乎犯了困,“你们别客气,接着喝,我怕是架不住了。阿福,好生陪客人。”
        阿福“嗯”了一声,大富嘀咕道:“山伯平常不是这样的,连喝三碗都没事……”
        “唉呀,怕是年纪不饶人喔,他奶奶的……”我大姑丈耳倒不背,颤巍巍地走向东屋。
        一会儿,客人们头趴在桌上,身歪了,被阿福一一抬回客房歇了。
        第二天一早,我大姑丈来到鸡棚转悠,发现即将出棚的成年鸡都不见了,他到第二季鸡棚,也是空空的,散落一些鸡毛。听到我大姑丈在叫骂,那些鸡贩也过来了,大眼瞪小眼。
        大姑丈这才让小英子打手机,他一把夺了手机大喊大叫。
        我搭了她车,没到乡政府,见前头停了一辆警车,是乡派出所的。两路警察会合后,到山脚下抛车,同上半岭养鸡场。所长现场勘查了一番,又东问西问,小警察做笔录。
        所长虎了脸:“梁阿福梁英子在哪儿?”
        我们这才发现阿福人不见了,只是小英子在抹眼泪。
        梁超美挥挥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所,叫弟兄们抓!”
        王所用拿对讲机呼叫。
        小英子一声大哭,跟着压了声呜呜地哭,向我大姑丈霍地跪了。
        渐渐明白了,阿福借了倒款,种西瓜折了本,债主再次上门讨款,阿福回道,想法子先付利息。放倒款的主儿是道上人,双眼一瞪:“下回要是还收不回,收你家房子,押了你家龟儿子。”
        这倒款连本带息,若是借款人还不出,等于是驴滚驴。阿福两口子帮我大姑丈打工,虽有工钱,总归杯水车薪,他见我大姑丈高山鸡事业如日中天,想另立门户,向放倒款的主儿好说歹说又借了一笔款。这另开养鸡场的活儿在暗中运作中,可还款付息的期限又到了。阿福想起半夜偷鸡的营生,来个挖肉补疮。他往米酒坛中下了点迷药,自己先服解药。等他们全睡倒了,他把鸡压了价运给约好的另一路串通好的销赃的,那伙销赃的用农夫车装走鸡。天亮前,他回到养鸡场装睡。这会儿,见事情不妙,悄悄溜走了。
        “他奶奶的,口干了喝盐卤,偷鸡不成蚀把米,自个找的!”大姑丈骂骂咧咧中。
        小英子苦苦求饶:“大伯,我阻止不了他,都是我的错,惹的祸,给逼急的,可我儿子还小啊!他们要绑了我儿子的票……”
        梁山伯踉踉跄跄的,梁超美一把搀了他。他摇摇手:“这事到此为止,下不为例。”
        他让女儿帮他办一件事,她愣了下,答应了,就跟王所长说了,立马打手机。那放倒款的主儿来了,像个孙子似的,答应阿福两年内还本钱,至于利息嘛,只只按……银行活期……这道上人见王所扫他一眼,忙见风转舵了。
        梁超美跟警队去抓一伙销赃的。我留下过夜,刚请了年休假,趁此玩几天。
        天渐黑了。
        院内,村小升旗台还留着,旗杆上挂起两盏一高一低的马灯,一片通亮,照出人影来。阿福和小英子双双跪在我大姑丈前。
        梁山伯让两口子站起来,他掏出一沓钞票,说是两人的分红,其实他早就给他俩入了暗股,本想到过年前说。
        “毛主席也会犯错误,当年我也犯过错,悔青了肠子……他奶奶的,改了就是好同志嘛!”我大姑丈语重心长起来。
        梁山伯宣布,养鸡场留给阿福小英子两口子,他另想法子。反正村里快要通公路了,运输方便了。这些年,他累了,想先歇上。不过,他每年会要几只鸡吃,不给钱。他奶奶的,老子这点要求总得给吧?
        两口子点头,鸡啄米似的。
        不久,我大姑丈又有了新想法。
        他要上天柱峰,全县最高的山峰,海拔一○○三米。
        我知道大姑丈喜欢住安静的地方,可天柱峰也山太高太僻远太冷清了,而且是他一人过。
54/5<12345>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