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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伯高度

发布: 2014-6-26 15:25 | 作者: 陈家麦



        我爷爷九十一岁去世。
        那年,我见到了一位长得牛高马大的长辈,这是我从记事起第一次见到我大姑丈。
        办丧事时,家里来了许多亲友。我大姑丈接到电报,跟大姑从山东坐火车赶来奔丧,又从省城中转坐长途汽车到县城,三百多公里,一早坐车,到天黑前,我们才见大姑丈提了大包小包一阵风似的走来,小姑劈头问:“梁山伯来了,祝英台呢?”大姑丈从水缸里打出一瓢水,咕噜噜喝了个精光,吐了口长气:“被我撂下了,他奶奶的,像个小脚女人。”
        远远的,见两口池塘相交中的一条石板路上,走来一位短发女子,臂弯上勾了一只蓝布包。人近了,娇喘吁吁声,捶着胸:“这催命鬼,英台哪追不上山伯也——”我大姑晕车,吐得无了力气,又跟不上大姑丈的军人步伐。我大姑叫陈秀莹,只因大姑丈叫梁山伯,被我二姑小姑老拿她“英台英台”地开涮。
        我爷爷高寿而终,算是一桩喜丧,下葬后的当晚借晒谷场办了七八桌“落山酒”。之后,大姑也在娘家小住。那时物资紧缺,很快,娘家没什么好吃的了,我奶奶连猪油都舍不得放。开饭时,我见大姑丈似乎难以下咽的样子,又不好表露出来。他饭食大,每回三下五除二扒完饭菜,就抽身到田间溜达去了。他是闲不住的人,不关心鸡毛蒜皮的事,也不讲究什么礼节。而见到年少好动的我,特别是爱玩小花样的我,他顿时来了兴致,双眼放光,跟我耳语一番,我心花怒放。
        我牵了邻家一条黄狗,提了一柄粪勺,他跟来了。我俩到田埂上,朝一只只鼠洞灌水,又在田间机耕路上掀一块块石板,让狗叼了鼠,逮了满篓子硕大的活鼠。
        我正为如何活杀如何“烹饪”鼠肉犯愁,不想大姑丈已操起一把裁衣剪刀在捋袖子了。
        这种活他操弄起来熟门熟路,教我要从鼠眼部位开剪,把鼠头上半部扔了,有毒,最好吃的是鼠腿,又说他在部队跟参谋长偶尔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大姑丈让我到地里摘了一把大蒜,等锅热得冒烟,他一把将鼠肉炒了。一会儿,陈家院里院外满是鼠肉飘香,连左邻右舍也赶来了,拿了筷子挤入人堆抢吃鼠肉。只有我的三位姑妈不动筷,说吃鼠肉就是吃人肉,酸溜溜的。等到大姑丈拍了拍鼓胀起来的肚皮,打着饱嗝出来,正撞了大姑,被她拉到门外,两人从悄声到大声,吵了。我偷听到,大姑在责备大姑丈,说是你老丈人刚走了,不该让邻居看见有这高兴样。
        大姑丈却说:“老爷子走了,谁都没法子,何况他活到这份上,有福之人哪,可咱们活人该干啥就干啥!”说完,他一人提了一只小木桶“噔噔噔”到田间转悠去了。
        傍晚,等他赤着脚回来时,连脚丫子都是泥,胸前挂了一双大号军皮鞋,一手提了一水桶的黄鳝,是他到田里捕的,不用钓钩,光凭两只脚轮着朝鳝洞口踩水,那黄鳝受不了污浊的水从另一洞口钻出奔逃,被他用手一一活捉了。后来,我用这种捕鳝法,屡试不爽。
        陈家连吃黄鳝,大姑丈用水煮、爆炒等,让我们大饱口福,二姑小姑直夸大姐夫有法子,想方设法改善我们的伙食,功劳大大的。说得大姑脸又绯红了,故作娇嗔状,又隐忍不住,朝他吃吃地笑。
        这是梁山伯留给我年少时最鲜活的一段记忆。
        可怜我大姑无福消受。两人回部队没几年,她因患脑癌去世了。
        
        第二章
        
        没了菜种的大姑丈有些日子猫在家不出,也没好性子,身子又虚胖起来,小英子小心服伺他,大气都不敢出,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踩爆气球。
        梁超美难得来看她父亲一次,我也礼节性地来探访。才坐了一会儿,见我大姑丈只顾拿着放大镜在扫描一本有插图的书,宽大的写字桌上堆了一摞摞有关野外生存方面的新书,边上有笔记本,两头削得尖尖的红蓝铅笔,像一位将军在制订作战计划中。
        梁超美问了问,见她父亲未作应答,她兴味索然,让她父亲好生呆着,别再丢人现眼的。
        他瞪了一眼,她忙退身而出,跟了我,来到小区广场,问:“我老爸这是要干吗?是上井冈山打游击?还是重回朝鲜战场?”
        我回道:“怕是来了旧情结?”
        她转了话题,聊起房购的事,眉飞色舞,还鼓动我也入伙,说那帮官太太个个“发烧”。见对牛弹琴似的,她有点失望,骑上摩托车一溜烟走了。
        过了中秋,天渐转凉,连日晴空万里。
        我以为种不成菜后的大姑丈开始收心,激不起多大的浪花,然而看似寻常最奇崛,没想到这一切在静悄悄地进行,直到他成为水洋城又一个热点新闻。
        那个周末,近午夜,我是接到小英子手机,才知我大姑丈失踪了的。由于职业性质,我的手机全天候开通。
        梁山伯半夜未归,那只铃声加大了的老年手机却一直无人接听。小英子说他手机丢在家里,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而且,他夜走的事,不让她告诉任何人。
        我心头“咯噔”一下,转而一想:事情会不会有这么严重?
        大姑丈悄悄夜走已有多日,小英子回忆说,大伯此前到劳保店购了一副行头,有军便服、水壶、胶鞋,还从地摊买了一副俄罗斯产的望远镜、水电筒等。
        大姑丈第一次夜走,小英子要跟上,他劝不了她。从桥上街小区穿过西门街,到了宁江公园。这条江的上游通向西部桐树坑大水库。沿江有三四十里的江堤,江堤分为上堤和下堤,上堤是一米多宽的水泥路,两边种有棕榈树,临江边每隔五米就有一盏仿古宫灯。而下堤是条弯石径,两尺余宽,条石未经人工磨过,凹凸不平,条石与条石间相隔两寸许宽缝隙,中间长满了短草,石径临了江水,岸边长了齐刷刷的芦苇,每蓬稻草垛般大的芦苇丛相隔一米多,有两人多高。
        走着走着,我额头不时触及两蓬芦苇丛之间黏乎乎的蜘蛛网丝。
        我与小英子会合一支烟工夫,大表姐骑了摩托车赶到了,在上堤停住,到此已是断头路了,给筑了一道一人高的拦路石,一旁斜出一条弧形弯道。大表姐推车下堤,我们三人站在横跨宁江公园的第二条大桥——望江门桥下,下堤与第一个桥墩相交。
        小英子说,大伯一到宁江公园越走越快,两岸传来震天价响的舞曲,他边走边用双手捂了耳朵,见到路灯就用手遮眼。她觉得大伯怪怪的,像中央台《人与自然》里的夜游动物。
        大表姐埋怨小英子:“这么个大活人都看不住!还不快追!”
        她猛踩油门,这摩托车在条石路上颠来颠去,没十几米就上了坡道,她“啊——”的一声,连人带车倾倒在右侧的一蓬芦苇丛中,被我追上一把搀扶起来,她身上有点脏有点湿,像似进了水。
        梁超美焦急起来,又手足无措,说作最坏打算,老爸八成是溺水而亡了,要不要报警?
        倒让我差点笑出声来,你不是警察吗?虽说是交警。
        见我不置可否,梁超美只好弃车,我们三人沿着下堤向北面急行,寻找失踪的主子。
        两个女人行进中,像似咬紧牙关。
        小英子喘着气说,第一晚她实在跟不上大伯,走得像解放军挺进大别山一样。等到了望江门桥下,大伯让她别跟了,就在这等他。后来,她每到了望江门桥下就歇了,带了MP3听流行音乐,等他回来。之后越等越久。夜走快有半个月了,没想到他今晚这么久了还没回来。
        大表姐责怪,这事不该瞒了她。小英子认真起来:“大伯是很严肃嘱咐的,当作军事机密,让我当好首长的机要员,当机要员一旦被俘,宁可牺牲,宁可受严刑拷打,也不做叛徒,宁——”
        我笑得岔了气,大表姐住了住手:“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被洗过脑了!还宁宁宁的,当务之急是从向宁——宁江西北方向,来个地毯式大搜索!”
        前方灯光隐约,江对岸现出一个村庄。小英子累坏了,说自己走惯了山路都走不动了。
        出第三座桥,是三江口,江堤到了这儿向西北打了个湾,向西迤逦而去,通向中游至上游,我大姑丈该不是夜走到了桐柏水库?
        前方无路,只有月光辉映下的粼粼江水,像打了无数道皱褶。
        万籁俱静,传来秋虫的鸣叫声,还有三种脚步声和喘气声。大表姐突地坐在刻有“十里浦”字的石碑上,“打死我也不走了,实在动不了,这老不死的,真让一家人闹得好不安生!唉,都这么晚了,可老爸总得活不见人死要见尸呵……”
        我撂下她俩,一人继续追赶。
        还好,我得过县中学生运动会万米长跑第三名……
        
        回想我大姑丈夜走的事件,写到这时我忍俊不禁。
        按我们行话来说,他退休后的生活是个不断出彩的人。
        确切地说,我是在过“廿五里浦”石碑才找到大姑丈,并与他做伴,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亮的。
        那晚,弦月西移,我快到一个地名叫沙埠的水闸边,见闸口堆满了水葫芦,离闸口不远处的岸边乱石堆中现出一团火光。
        我大姑丈赤着身,正在翻烤湿衣裳,散发出一股股热气。
        “你来啦,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喏,见者有份,来尝尝我捕来的野生鲫鱼,这条足有四两重!”他用小梢棒从灰堆中叉出一条烤鱼,香喷喷的。
        “你可真会享受生活呵,可超美小英子急死——人了。”我看到岸边泊了一条小舢板,上面堆着一口网眼密密的小鱼网。
        “倒把这事搞忘了,死不了的,咱们该干啥就干啥,”大姑丈自顾咬了一口烤鱼,“嗯,还真不错!他奶奶的,我命大着哩,翻了船还不是照样没喂王八!嘿嘿嘿……”
        原来,此前的一个大白天,大姑丈前去“踩点”,行走到廿五里浦之后,来到沙埠水闸,发现边上泊了一条捕鱼小舢板,他跟船主讲好租用价钱,开头船主不肯,怕老人有闪失。但大姑丈出的价钱是船主一天捕鱼收益的三倍,这位本来把捕鱼当副业的大汉心动了。
        我大姑丈日里多睡,夜里来了精神。他一路走到了沙埠,还悠然过起了渔人生活。
        当晚,合当有事。我大姑丈划小舢板到江中,起网时见有几条银光闪闪的大鱼,乐得没站稳船头,栽倒了江里。他少年时在老家溪里是个水鸭子,这回呛了几口水,很快爬上舢板,划着桨上岸,浑身水淋淋的。天已转凉,起了秋露。我大姑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但他已有预备,随身带了一只军绿色挎包,包里装有火柴、手电筒。如今人们都用一次性打火机了,至于火柴,他说自己找遍了小店都断货,才想到跟县政府招待所所长要的。大姑丈用一把瑞士军刀砍了干芦苇当柴火,像回到茹毛饮血的原始年代,将身上湿透的衣衫烘干,末了还没忘品尝胜利果实——从活鲫鱼到烤鱼。
        我津津有味地分享了他的丰收成果,就像现代游客被部落头领请到寨中,参加篝火烤鱼节。
        此时天光微明,鸡血石似的晨曦初现东方。
        好在我找到梁山伯时,已给梁超美打手机,让她俩回家好好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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