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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龄人的观念对话录 (上)

发布: 2014-1-23 16:26 | 作者: 陈丹青VS.秦晖



        陈丹青:下乡第一年,赶集了,各村的男生跑到公社集市上见面,你没晒黑,就嘲笑,我操,这哥们儿还不行呢。最牛逼的就是脱掉衣服给你看,晒脱皮了,动手往下撕皮。
        秦晖:脱皮了也不行的,皮一脱掉又白了,真正晒黑是不会脱皮的。
        
        陈丹青:对啊,真是这样的。现在想想,那时周围都是罪恶。在里弄里,做爹妈的被按在地上打,孩子就在边上亲眼看。到了农村,人打人,人欺负人,到处都是。你最简单的判断是,人怎么可以这样呢?后来林彪飞机掉下来了,我们偷着高兴,我操,终于出事儿了。
        秦晖:但是丹青,有些人,他处境糟糕,并不见得和他产生叛逆心理有直接的关系。
        
        陈丹青:是的,那当然。
        秦晖:知青中很多非常积极的人物,像当年广西我们县的一个先进知青小组,那帮哥们儿都是1968年武斗的时候被当作反革命镇压,他们九死一生,从监狱、俘虏营中被武装的人拿着枪押到田林县去,同时还送去了很多他们的材料,说他们都是有前科的,要歧视他们。那些人还板着脸说,你们到了那里,要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要脱胎换骨,接受改造。把他们当犯人。但往往是你越歧视他,他越表现积极。那个逻辑就是,你说我是反革命,我就要表现得比你更革命。我很想接受一种考验,以证明我才是革命的,你们这些整我的人,其实都是假的,我才是真正革命的。于是很多知青,他到了农村去以后,他就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比如在云南的知青,他在国内受迫害,他就想跑到缅甸去,去跟缅共打仗,去用自己的鲜血和青春从事世界革命。今天就觉得很不可理解,他们又不是什么在运动中得利的人。
        
        陈丹青:那是前媒体时代,信息封锁非常有效—到今天还有效,什么让你知道,什么让你不知道,都管着。今天只是相对比那时知道多了一点,有网络了—当时好可怜,苏联、朝鲜、阿尔巴尼亚,人的世界想象就这么几个国家,几部外国电影。你青春期记忆下载的就这点点讯息,然后人生模仿艺术,孩子们就想变成电影里那个烈士,做一个革命者。
        秦晖:你只知道有这么一件值得做的事,别人说你做得不好,我就要做得比你更好。而且对于一些不愿意平庸生活的人,他总觉得我的生活应该是有意义的,他老是从这一方面来寻找意义。那个时候,你想发财,想做别的事情,都没有可能。如果什么都不追求,浑浑噩噩地活着,他又觉得活不下去,生不如死,不如自杀。那他要寻找生活的意义,就是这个意义。某种意义上讲,这就是一种鸦片,是一种自我麻醉。人有时候处在一种极度无助,极度绝望的状态,你是需要麻醉自己的。意识形态就是一种麻醉剂。
        
        陈丹青:很多很凶暴的人是出身不好的人,他要用更激烈的方式保护自己。
        秦晖: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他们表现仍然积极。人总是要找一个生活的意义,问题就在于,如果可以在体制外寻找,比如说索尔仁尼琴,他就说我要坚持人格,不跟你同流合污,这也是一种追求。可是这种追求在当时的确是很少的。不是因为缺少勇气,缺少勇气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环境的闭塞,你不知道有一些其他的理想是可以追求的。像云南的知青,他愿意跑到缅甸去打仗,愿意把血洒在缅甸,这证明他们不是怕死的人,但是他们就不愿意去扮演索尔仁尼琴。其实不是他们不愿,而是他们根本没想到还会想到有这么一种角色。所以我想说,“林彪事件”对我,对丹青,对我们都是非常震撼的。林彪手下的人写的《“571工程”纪要》,他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一样。我这里要说,如果我们有越狱的可能,看到这个东西,我们可能就越狱了。你听了这句话会大彻大悟,我原来过的生活就是劳改犯不如的,那我干嘛不逃呢,我就逃了。但是那是指你有可能逃的情况下。假如你不能逃呢?你不能逃,你原来认为我做的这个事情还是挺值得做的,然后被他一点破,你不过只是个劳改犯而已。那么你被作为劳改犯,你又不能逃走,又摆脱不掉这种无助的局面,那当然只能是我要活下去,就还是要认为我原来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就得假定你从事的这个事不是什么劳改犯,而是和世界革命有关的,是平凡的工作背后有远大理想的,否则的话你没法活。
        
        陈丹青:还有一个办法,上海知青用过:把自己第五个脚趾头,或者第五个手指,一刀剁掉,申请病退,回上海。哥几个烧点红烧肉,弄点酒,大家秘密讲好,然后吃喝,然后咬牙大叫,剁下去,捧一手血。
        秦晖:如果单纯是求生,很多人是会自杀的,因为你不知道你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就是为了每天半饥半饱地过着这种只是活命而已的生活?自杀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在“文革”期间,中国没法做这种关于精神健康的统计。而且当时的中国和苏联不一样,苏联是把正常的异端分子都当作精神病人强制关在精神病院里头,当时中国相反,即便是精神病院中真正的疯子,他们的疯话都可以成为被枪毙的理由.
        
        陈丹青:据监狱看守说,张志新临死前的状况是疯掉的。
        秦晖:对,张志新,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他是真的疯了,就讲了一些话,但是我们那时信仰的是毛泽东讲的,“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你讲的任何一句话,哪怕你是疯子,都证明你的阶级立场。
        
        陈丹青:很多人是在疯的状态中获罪。
        秦晖:但是据我的直观感觉,“文革”时期自杀的现象是比比皆是的,但是疯子和所谓的抑郁症,我的直观感觉倒不是很高。那个时候,中国人精神的适应性已经达到一种地步,对于任何急剧的转弯,他们没有转不过弯来这样一说的,没有什么信仰崩溃、什么精神崩溃。比如其他国家在政治急剧动荡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很多人因为幻灭,因为你原来追求的东西后来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就没法活了,就自杀了。尤其是宗教传统很浓的那些国家,像俄国在几个关键点都是出现自杀高潮的,甚至在新经济政策时期都出现这种高潮,原来极左的那一套突然间行不通了,有很多人会自杀的。但是中国的老百姓当时很少有这样的,中国的老百姓你不管怎么一翻一覆地颠倒,他们都好像已经习惯了。最典型的就是1976年,几个月内北京的老百姓经历了好几次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方向都是相反的,但参加的很多就是同一群人。1976年初,悼念周总理的“四五事件”,几百万人涌到天安门,实际上是不满现实,不满所谓“四人帮”的那一套,不满毛的那一套。但是后来一旦镇压了,说这个是邓小平搞的反革命事件,说这是“匈牙利事件”的中国版,当局一组织,又是几百万人上街,支持中央的“两项决定”,声讨邓小平。很多人都同时参加了这两件事情。没过几个月,当年的十月,又把“四人帮”给抓起来,然后北京又是一片狂欢,几百万人又在那里欢呼粉碎“四人帮”。没有人感到受不了。不是说这几件事大家没感觉区别,有的事得人心,有的事不得人心,但即便不得人心,就当做戏大家也还是做了。到现在也是一样。
        
        陈丹青:两德统一后,据说东德有三千多人自杀,主要是知识分子官员,包括博物馆馆长、大学教授、校长、学者之类。他觉得我一辈子信仰共产主义,这算怎么回事?死了算了,中国绝对不会。
        秦晖:对,中国人的精神不会崩溃,因为他原来也没什么精神。改革以后,抑郁症、精神疾患的发病率、自杀率,这些统计数字从九十年代以后就有了。然后就发现一个现象,改革以后,这个数字不断向上走,九十年代末是最高的,本世纪又开始往下掉。我做了自己的解释,并不见得是所谓的有压迫就有反抗,压迫越深反抗越重,这都是靠不住的。压迫到了一定的极限值以后,就没有反抗了,人都弄麻木了。
        
        陈丹青:镇压,封锁,绝对奏效。
        秦晖:所以你看现在朝鲜这种状况,别人不可理解,但经历过“文革”的人大致上是可以理解的。这些人这么麻醉自己,到底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呢?我说不能仅仅说是虚伪,但肯定有虚伪的一面。他们实际上是受到严酷的现实压迫,试图用这种表现来摆脱这种压迫。比如说我表现积极,我就可以有上升的空间。我有上升的空间,我就不那么做人下人了,所谓的政治镀金,那肯定是有的。而且也正是这一点导致了最恶劣的状况,因为当时你要政治镀金,你往往就要整别人,你就要做出很多非常恶劣的事。但是我觉得实事求是地讲,假如你真的是为了这个目的去表现,那么表现一次没有结果,两次没有结果,三次没有结果,你就不会表现了,因为表现没用。那个时候又是一个机会很不公平的时代,很多人由于有各种各样的背景,他没有怎么努力表现,就已经升上去了。还有一些人被打入另册,你怎么表现也没有用,你表现五年、六年、七年,还是没有任何现实的回报,还是被压在最底层。所以仅仅从表现会带来现实利益的角度,不能解释为什么他还一直这么表现。我的解释是,很简单,因为这是他能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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