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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匠

发布: 2013-9-05 19:59 | 作者: 刘山之



        砍完肉,有清把猪苦胆和联帖拿了,便回去了。回去后,他立马跑到竹园砍了两根竹子,将竹子截成短截,扎成两个小排,再将杀猪的刀具全绑在上边,忽忽走到河边。有清将两个小排毫不犹豫地、使出浑身力气地扔向河心流急的地方。这条冲走他第二个媳妇的河,也冲走了他爹留给他的唯一家当,而他这样做却只是为了保住他第三个媳妇。看见两个青绿的小排一荡一颠地漂远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跟淑芝过下去。他这回真真儿只想和她过下去,仅此而已。
        杀猪的时候天上还阴沉着凝重,但到了这傍晚时分,夕阳却忽地绕过浓云将金光哗一下洒了一地,在宽阔的河面上更是光粼粼一片,似有千万颗发光的金珠子在跳跃着,有清看着河面,那小竹排拖着杀猪的刀具一浪一浪地荡向远方,一星半点儿的绿色偶尔一闪,就又不见了。夕阳在山,晚烧漫天,那背阴的山却是黑黑的一片,河面依旧金光跃动,刺得有清眼前发花,片刻后便是漆黑一片,看不清了这近山近水,看不见了那远天远云,甚至连水中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晚上正文邀有清去吃肉,有清没有去,这晚,他上床很早,但他睡不着,因为今儿杀猪的时候对他创击不小:这头猪出奇地不听他的话,怪得很,像是老天爷派它下凡专制他的,他杀了二十多年的猪,从没像今儿这样窝囊过。先是拉猪上案,竟累得满头大汗;以前拉猪他都不费吹灰之力,一边拉一边还能跟人说闲话;以前他总是先给猪捋捋鬃、挠挠痒,再给猪上了绳套,一边啰啰啰地哄,一边把猪往前引,猪就会很听话地上案;而今天,他哄拉了半天,猪却动也不动,让他着了慌;而后又是给猪放血,第一次从左腔进去不见血,他很惊讶,他以为这就是他爹所说的万中少见的一种猪,这种猪心脏长在右边;他记得他爹说过,这种猪是猪中之王,是土地爷的干儿子,命硬得很,如果杀猪匠的命硬不过猪王的命,就要倒大霉,他爹还跟他说他就因为杀了一头猪王才得的肺结核;如今这猪王又叫他遇上了,他后半生的命运真的不敢想,他身上一阵一阵地渗着冷汗;而且按行当的规矩:一般猪只能一刀毙命,只有命硬的猪王才挨两刀,绝不能让猪承受太长太大的痛苦。有清捅了一刀不见血,便以为是猪王,只好下了第二刀;可第二刀还不见血,他的心里更加紧张害怕起来,这是他杀猪二十多年从未遇见过的状况;正当他六神无主之际,他想起来他爹曾经跟他说过,还有一种猪心位不正,需要在平常刀点稍微上一点的地方捅入,但他爹说,杀猪一生,却没有遇见到这样的情况;于是,有清又怀疑它是不是猪王,便按一般心位不正的猪杀,可谁知三刀还不见血,他不得不下第四刀,它确实是个心位不正的猪王啊,有清让猪王挨了四刀,让猪王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他想他会遭天谴,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为什么连连失手,他杀了二十来年了,从来一头猪捅过两刀,是因为这是猪王吗?是因为这猪王心位不正吗?或是因为他封刀时心中立下的誓言?还是因为淑芝就站在旁边?
        以前他杀猪敬土地爷祭猪亡灵是从不跪的,而今儿他跪了,他感到一种大的力压着他,他不得不跪,而且他还跪了很久。砍完肉,他又无意间看见方才插的那炷香,那炷香的其余两根都已燃尽,唯有第三根,刚刚燃着就灭了,孤零零立在那里。这也是他二十年中未见过的,他感觉神明在用这种方式给他暗示什么,可他猜不透,不知是福是祸。
        第二天,有清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房顶;淑芝知他有心事,可她也无法,便先起了。淑芝并没有忙着做早饭,想等有清起来再做,只是先张罗着喂牲口。淑芝看见猪联帖和猪苦胆挂在墙钉上,便把联帖取下给猫吃了,淑芝并不知道这联帖也是乔先英要的。那胖猫叼起联帖忽一下闪出门,跑了。
        胖猫跑到志仁家稻场边时放下联帖。喵了几声,这时又窜出一只瘦猫,来到胖猫身边,两猫一起吃起了那联帖。坐在门口刨洋芋的乔先英见自家瘦的公猫从她身边一掠而过,便开口骂:
        “不争取的东西!逮老鼠你跑地死慢活慢,你野婆娘一叫,你倒像飞一样!”
        稍许,乔先英转头一看,见两猫正在场边吃联帖,就拣起一个小洋芋蛋儿向淑芝家猫扔去,破口大骂:
        “娘卖屄的骚东西!要不是偷逮我屋老鼠,你娘卖屄的能长那样胖!要不是勾引我屋公猫,你个骚东西能那样欢实!我猫有一点好吃的,你个不要脸的就来抢!”
        那洋芋蛋恰落在胖猫后爪边,母猫跑了,跟着公猫也衔起联帖向后屋跑去,谁知那公猫跑到屋后,母猫早已等在那里了,两猫又在那里吃起那猪联帖。
        乔先英刚骂完,两只猫都跑了,乔先英又下了房阶来,把那方才扔出的洋芋蛋儿捡起来。淑芝正好提着猪食桶从灶房出来,乔先英看见淑芝,脸上一下子抽象出了满脸僵硬的笑,脸皮像鸡蛋壳一样碎了一地。淑芝并不理她,径直走到猪圈边,把猪食倒到猪槽里,看猪吃食。乔先英自感无趣,扭头向东见自家鸡在稻场边的粪堆里刨食,便又将那一个洋芋扔向鸡群,破口又骂:
        “吃你娘的屄呀!光吃不下蛋,要你们狗日的有啥用!”
        骂完又转过头怪怪地看淑芝,淑芝却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家的大肥猪,猪的嘴就像小铲一样将稠稠的猪食一层一层铲起,发出噗嗒、噗嗒的咀嚼声,猪的耳朵高高扬起,随着咀嚼的节奏向上甩动着,四条柱子似的腿都撑不住圆圆的大肚子。挨着淑芝家的猪圈就是乔先英家的猪圈,乔先英家的猪:耷拉着耳朵,像四根干柴棒上吊了个瘪瘪的豆腐包,在清汤带水的猪食里拱来拱去,时不时地在那清汤上冒出气泡。说怪也不怪,乔先英只是乔先英一个人胖乎乎的,张志仁像烟鬼一样皮包骨,猫像标本,公鸡像母鸡,母鸡像鸡娃儿,猪也瘦成这个样子。这时,乔先英又提高声音,拉长调子说:
        “我……命苦呀!嫁个男人没用处,养的牲口也不甜化人……” 
        淑芝还是只看着自家的猪,并不回头搭理。原先淑芝家和乔先英家的猪圈是连着的,只是猪槽都在东角上,乔先英老是让志仁把猪槽挪到西头,便与淑芝家猪槽里隔道石板相邻了,乔先英老是趁淑芝不在家时,把淑芝家猪食桶里稠稠的猪食舀到自家猪槽里,有时甚至将淑芝家猪槽里的剩食都舀了过来,淑芝并不是不知道,可淑芝从不与她计较,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淑芝见猪吃完,又往猪槽倒了瓢水,便回去了。乔先英这才蹑手蹑脚走过来,探头探脑,怪模怪样地往淑芝家猪槽看,却还假装在看自家猪,乔先英看了看,似乎有些失望。这时淑芝又舀了一大瓢谷子,站在台阶上,手一扬,洒完谷子转身回去了,老公鸡飞快地从猪圈里跳出来,跑向洒满谷子的地面,喙在地上重重地啄着咕咕咕……急促地叫个不停。乔先英见状,赶紧也咕咕咕地唤着自家刚才被惊散的鸡,可叫了半天,却不见一只鸡来,乔先英又有些失望,无奈地捡回刚才再一次扔出去的小洋芋蛋子,重新坐回门口刨洋芋皮,还时不时地看淑芝家稻场,看到地上的谷子一粒粒少了,可鸡群里却见不到她家任何一只瘦瘦小小的鸡。
        
        戏妹
        
        又过了七天,到第八天就是正文儿子满十天的日子了。有清、淑芝都在志财家忙了整整一天。到第九天只是招待些帮忙的、打杂的,相较昨儿轻松多了。晚上回家,有清和娃先睡了,淑芝感觉身上黏得很,累了两天出了不少汗,淑芝就想先洗个澡再睡,虽然已经立了秋,但秋老虎正狂,还热得厉害。淑芝热了水,寻了干净的衣服,将水端到新盖的偏房的后半间,准备洗澡。
        这晚刚好是十五,月亮还明的很,张志财去后坪送酒壶回来,路过有清家屋后,走过偏方后窗时,发现一个黑色人影印在塑料纸蒙的木格窗上,像是做着脱衣服的动作,志财又仔细分辨了一下,见发式和上身曲线分明是个女人,便料定一定是淑芝;志财想凑上去看,但转念一想:既然外面能看见里面,说不定里面也能看见外面,让淑芝发现了或是被过路人看见了会损了他的名声;可淑芝实在美得让人痴狂,单看脸蛋就让人心痒,更何况这回能看到淑芝的身子。正犹豫间,突然,志财发现窗子左侧的墙眼里冒出一圈弱光来,这是一间新盖的房子,还剩下些墙眼未及堵上,志财心中一喜,赶紧凑上去看,将对着墙眼的那只眼睁的像青蛙眼,而另一只眼却挤成一团死肉疙瘩,撑在墙上的双手狠不得将那墙眼拉扯得更大、恨不得将那土墙推垮。
        果然是淑芝要洗澡,外面褂子刚脱去,放在旁边的豆杆堆上,淑芝正侧着身子在解背后的裹兜儿带子结,丰满的乳把裹兜儿憋得满满的,像是亘着一列大岭,侧面的带子也陷进肉里去了,银白的缎子裹兜上面是雪白的脖子和一条通向纵深的沟,下面是平平的小肚子……身上的裹兜儿里是新做的,用的料子和结婚时有清家送给他家的一样。
        突然,志财感觉到一个浑圆的肉滚滚的东西从他脚脖子上一擦而过,紧接着又是一个瘦些的东西一擦而过,做贼心虚,志财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看时,只见一只胖猫在前奔跑,一只瘦猫在后追撵,连成一道黑影,怪叫了一声,一窜就消失了,志财又似乎听见一声怪怪的重重的咳嗽声,干了亏心事的志财惊魂不定,急匆匆向家走去。
        直到疾步回家闩了大门,看见媳妇躺在床上,志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刚才紧闭的那只眼睛还有些发花发麻。关了卧房门,志财跟淑荟说:
        “路上遇到猫闹情,把我吓了个半死!”
        他媳妇也穿着裹肚儿和裤衩,敞着大腿大字摆在那里,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说:
        “没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猫闹猫的情,你吓什么吓。”
        志财无言,径直走到床边,还在不停地眨着刚才紧闭的那只眼,脸上堆着淫邪的笑,一下子压倒淑荟身上;淑荟猛一翻身滚到床里侧,志财扑了空。淑芝说:
        “老娘这两天都累成啥了,少来惹老娘!”志财只好滚身起来,下床靸了鞋去开窗子;此时,淑荟又摆回原来的大字形状,说:
        “你麻利些!”志财并步回身,滚身又压在了淑荟身上。
        这张志财新添了孙子,在家守了十来天,整天抱着小孙子在屋里转来晃去,还不住地看着孙子傻笑,可这孙子十天刚过三天,他老毛病又犯了,这天一大早就跑到河那边牛忠发家去赌钱了,直到半夜才回来,夜阒得很,没有狗狺,也没有猫闹情,月亮将路照得泛白,树却都是黑影;即使没有月光,他也一样,路他太熟了,他老是早出晚归走这条路,两头不见天,志财正想着今晚输了钱,咋回去给淑荟交待,恰走过有清家稻场,发现稻场边搭了行衣服,其中一件很明显是女人的裹肚儿,他料想一定是淑芝的,上前一看,正是那晚偷看见的那件银白缎子裹肚儿,志财将裹肚儿拉至鼻子闻了闻,像是很陶醉,又闻了闻,才将裹肚儿取下揣在怀里,溜回家去了。
        果然,淑荟在屋里等他回来交账,依然穿着裹肚儿、裤衩,敞着腿摆成大字,仰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扇着扇子。淑荟问:
        “今儿赢了多少?”
        志财脸上露出卑贱的笑,说:
        “明儿给你双倍捞回来!”
        淑荟猛一下翻身坐起,扇子指到志财鼻子尖,破口骂道:
        “你狗日的有屌用,只会折腾老娘,一整天,一个子儿没落下,还赔了个净光!”
        志财早都习惯了,每次输了她都是这个样子,可若是赢了,她自是另一番口吻和行为。志财脸上卑贱的笑又加赠了淫邪的笑,说:
        “我虽输了钱,可我给你赢回了一件好东西!”
        “啥好东西?”淑荟敛了怒气道。
        志财便怪模怪样地从怀里掏出裹肚儿,呈于淑荟面前,说:
        “我只不过输了点儿钱,他牛忠发连媳妇的裹肚儿都输了!”
        淑荟一扇子将志财手打开,说:
        “少拿外人的脏东西来讨好我!”
        说完又躺了下去懒懒地摇扇子,志财坐到床边,将裹肚儿更近地送到淑荟面前,道:
        “新的,缎子的!”说时脸上堆着卑贱的笑。
        淑荟瞟了一眼,又拿到手上摩挲着翻看。
        “试试!”志财一边说,一边将淑荟拉起来,去帮她解背后的带子。
        淑荟换上那件裹肚儿。志财看了看,有些失望,因为淑荟有些瘦,乳也不丰满,还有些下垂,肉色也不白嫩,忽想起那晚看见淑芝穿着这件裹肚儿的样子,便更失望了,于是就双手枕在脑后,仰倒在床上,双脚交着架在床铺沿子上,并不看淑荟,若有所忆;淑荟一面往床里挪了挪,一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胸脯,手还不住地拉裹肚儿的下摆。志财看着屋顶说:
        “要是这裹肚儿穿在淑芝身上,该有多好看!”
        “狗日的,不要脸!”淑荟抬头就骂。
        志财并不怒,道:
        “先甭儿骂我,淑芝就是比你好看,样貌好,身子更好!”
        “不要脸就是不要脸,还不准人说!”淑荟又骂。
        “爹在的时候都说淑芝长得好,可惜她是个哑子,还可惜他自己不再年轻。”
        “你老子还想爬灰,你老子更不要脸!”淑荟再骂。
        志财也不怒,说:
        “那会儿淑芝不还没嫁给志林吗!咱结婚时淑芝来,三天,爹眼窝珠子都没离开淑芝。”
        “噢!你们父子早都想吃我妹子豆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张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淑荟还骂。
        “甭儿说我父子,这孤山铺哪个男人见了淑芝不回头看第二眼,说不定做春梦都是跟你妹子!”
        “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不要脸!”淑荟继续骂。
        过了一会儿,淑荟却缓了口气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淑芝长得真是好看,要是那样貌生在我身上该有多好!”又叹口气道:
        “我娘偏心呀!”
        “行了,行了,淑芝生得艳,可却是个哑子;你没淑芝长得好,可却能说会道,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生得亲,活该是个哑子!”淑荟说。
        志财又转过头望着屋顶,依然若有所忆,说:
        “听说在古代,姐妹是嫁给一个人的,姐死了,妹子继续在那家当夫人,要是在古代,我……哎,可惜……”
        “嫌老娘长得不好是吧?!想老娘死是吧?!”淑荟冷笑几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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