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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匠

发布: 2013-9-05 19:59 | 作者: 刘山之



        张志仁也没有落后,他和他媳妇也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原来张志仁和他媳妇乔先英婚后八年不能生养,据说是张志仁不行。他曾经跑到县医院甚至省医院去看,钱花了不少,药喝了一堆,可还是不行;试了很多土单方也没用。前几天乔先英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偏方。
        这天,乔先英在案板上揉面,志仁在灶洞前烧火。乔先英说:
        “我前几天听一个老中医说,用苦胆贴煎水喝,能治男人不生的病。”
        “可这大热天,又没人杀猪,哪来的猪苦胆?”志仁说。
        “听说正文媳妇要生了,大哥准备杀猪摆宴席。”
        “你又不知道咱家跟大哥家不和,我堂堂男子汉,咋好意思低声下气去求人。”
        先英接着说:
        “大哥肯定叫潘有清杀猪,你叫潘有清给拿回来不就行了吗?”
            “可听说有清都把刀埋在他爹坟前了,他会给大哥杀猪?”
        乔先英却神色诡异地说:“这就得看你了,大哥要他杀,他可以推,可你要再叫他杀,他还能推?把你兄弟都得罪了,在张家他还会有好日子过?”
        志仁又问:“那你叫我咋说去?”
        “就不用你说话。你去他爹坟前把东西都给挖回来就行了。”
        “这能行?”志仁将信将疑地问。
        “咋不行,你还不是为他着想,怕他在大哥面前为难。”
        “那你先去给他说要猪苦胆的事。”
        “你不会拿了东西一块去说!”先英嗔道。
        “那要是有清问我为啥,我堂堂男子汉咋好意思跟别人说我没用不能生,你妇女好开口,你也比我会说话,还是你去说。”
        这时乔先英似怨非怨地嗔道:
        “嫁给你这样一个男人,是我命苦!干不了男人的事,连个男人的话都不敢说,还堂堂男子汉?”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乔先英就时时刻刻留意着有清家,时而提个篮子从有清家门前走过,探头探脑地往有清屋里看,时而又挎的是篓子,如此三四个来回,只是每次拿的家什不一样罢了。直到后晌乔先英才双手抱在小腹处上蹑手蹑脚、怪模怪样地来到有清家门口,偷偷地窥了一下,又脸上堆着别扭的笑,说:
        “他二伯,今儿在屋呢,二姐没在屋?”
        有清在堂屋用红木条子编笼子,说:
        “他婶儿,快到屋里坐,淑芝刚抱娃出去买盐了。”
        乔先英拉长调子说:“坐吔……我在屋里一天坐到黑,又没有个娃,不然的话也能像二姐一样抱娃出去游游。”
        “这几天娃吵人得很,可能是要变天气了,又不叫我抱,只叫他妈引。”
        “吵人还不好,我想叫娃吵,还没娃吵哩!”
        有清并不擅长跟妇女拉家常,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就赶紧把志仁的病看好,生一个就是!”一面说,手上还忙着编笼子。
        不料,这话正中乔先英下怀,乔先英紧接着说:
        “把病看好,哪那么简单,七八年了,都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可屁事不顶一点儿,就为这事,我还想叫二伯帮个忙。”
        有清诧异不解,疑惑地问:
        “我?我,我能帮啥忙?”
        “前些天,我得了一个偏方,说是用猪苦胆煎水能治他爹的病,我想让二伯以后杀猪时把猪苦胆给我带回来,买也行,回来我照例给二伯算钱。”又接着说:
        “噢,对了,顺便把那猪联贴再给我屋猫捎回来,你看我屋猫都瘦干了,又不像你屋猫那样胖墩墩的。”
        听到这话,有清心里又是一惊,手上的活也停了,红条子杪子还在不住地颤着,只是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半晌有清才回话:
        “他婶儿,我把杀猪刀都埋了,我早都不杀猪了,前几天,大哥叫我杀,我都还没答应。”
        乔先英急忙敛了话锋,拉长语气说:
        “那……不行就算了,我咋敢勉强呢……我男人不生,只能怪我命苦,我还能怪谁。”乔先英又接着说:
        “我来的时候,他爹还叫我不要来,说他二伯封刀了,叫我去别处买;我心想,他二伯是自家人,一定会帮着自家人;我还说,二哥在的时候,见我们钱紧张就自己葬了爹和妈,分家也不和我们争家产,我想他二伯一定和二哥一样恩厚仁义,所以才来了。没想让他二伯作难,那我可万不会强求的!”
        说完又与有清闲话了几句便走了。
        乔先英走后,有清就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他心里开始煎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不杀的话,张家老大、老三以后难免给他穿小鞋,到时候自己受气是小,怕淑芝跟着一路受气;杀的话,就更对不起淑芝了,“人杀猪,猪杀人”这句话,想着之前的两个媳妇,想着就让他渗冷汗。
        几天后,淑荟又来有清家了,说是来告诉有清和淑芝正文媳妇快要生了,叫他俩儿过几天去帮忙,其实是催有清快些去给她家杀猪。恰巧,又是有清一个人在家,于是,淑荟便装作闲话家常的样子,尽对有清说她小时候怎样怎样对淑芝好;说小时候,淑芝被人欺负,她又替淑芝挨了多少打;说给淑芝备嫁妆时,用了她好些好些钱;说她们姐妹情深如何如何。
        更可恨的是,过了几天,张志仁果真就跑到有清他大坟前,把那些杀猪刀具全刨了出来,还亲自将刀具都重新退绣磨光了送到有清家。跟有清拉起“家常”来,说他看到有清婚后一直在家,又没有出工,怕家里生活难以为继,便替有清把东西拿回来了;还建议有清继续出去杀猪挣钱;还给有清说将来盖房供娃念书要不少钱;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替有清算了一笔细账;这还不算,志仁还跟有清说他与大哥是为了争着葬二哥、养二哥娃才生的不睦,他还说虽不睦但毕竟是同根兄弟,说大哥要添孙子他想帮忙,但有碍于情面,说只有他帮有清,有清帮大哥,他才会心里稍微安生一点,他才能感觉到不会让死去的爹妈寒心。
        淑荟、志仁来过以后,有清就更加忧心忡忡了,他老是坐在那里吃烟,一支接一支,一根接一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面墙角的刀具盒,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只是偶尔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来,拿起烟盒把里边的烟数一遍;又偶尔把火柴盒拿起来,数一遍火柴。原来他这是在卜问上天,他先在心里约好:单数就杀,双数就不杀,可老天总是告诉他既杀又不杀,好像老天全然在那他开玩笑,可他却只怪自己参不透天机,依然忧心忡忡地吃烟。
        看到有清那个样子,淑芝疼在心里,她自己口不能言,又不能劝慰,只是变着法儿给有清做他喜欢吃的饭,但有清也只是勉强吃一点点儿。淑芝早已听说有关有清以前杀猪克妻的事;如今,她更知道这个男人这样痛苦,完全是为了她;她心想,有这样一个男人这样在乎她,为着她,她就是为他死了,她也心甘情愿。于是在一个阴天的中午,淑芝用梃杖挑着刀具,拽着有清的胳膊来到了张志财家。
        来到张志财家,淑荟在陪正文媳妇,说时儿媳肚子痛得厉害;志财则喜出望外,连忙叫了正文去收拾腰盆、木案、桌子、木梯;淑芝拉着有清在堂屋坐下,找来一个杯子,给有清泡了茶水,还寻来磨刀石、端来水盆,之后自己便到灶房去烧水。
        约莫个把小时过去了,淑芝把两大锅水烧煎了,志财、正文也将诸什物备齐。于是四人一起来到猪圈边,淑芝把绳给了有清,有清做了绳套,套在猪耳朵背后,开始给猪捋脊背上的鬃毛,接着又拉住绳套把猪往外引,一边啰啰啰地哄着,一边还给猪挠痒痒。奇怪的是哄了半天,猪却一步没走,只是不住地哼哼;有清又耐心地哄了许久,猪还是不动,有清心里有些发毛:为什么这头猪这样不听他的话?有清只得让志财与正文帮忙硬往过拉,费了好大的劲,三人才终于把猪拖上了案,有清已是满头的汗了,猪在拼死命地嚎着,嚎得撕心裂肺,有清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回头寻放血刀,这时淑芝捉刀站在他身后,有清接过刀,匆匆看了淑芝一眼,淑芝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杀猪。
        猪还在死命地挣扎着、嚎叫着,志财、正文努力地将猪按住,有清瞄准猪脖子左下方,一刀捅进去;淑芝一把接猪血的盆子放到位了;有清很利索地抽出刀,但猪血却没有像预期那样喷涌而出;猪嚎得更加惨烈,挣扎的更加厉害了。有清握的绳套差点脱了手,淑芝连忙上前,也帮忙将猪按住;有清似乎有些紧张,稍微顿了一下,又朝猪脖子的右下方捅进去,刀抽出来了,但血依然没有喷涌而出;有清慌了,额角上渗出大汗滴,他感到奇怪:这头猪的心不长在左边,也不长在右边,那长在哪里?
        猪还在挣扎,叫声却略有些嘶哑了。有清强作镇定,想:这头猪定心位不正;便又从左刀口上方寸许的位置捅入,这次有清都有些不敢拔刀了,手松了刀把,又重新握紧,才猛一下抽出刀。
        有清最怕的事又发生了。
        有清脑子一片空白,额上一已是汗如雨下,有清又闭上眼,朝猪右胸猛刺去,有清忽地感到刀被顶了一下,有清又猛一用力,把刀抽出,猪血这时才喷涌而出。
        猪血喷出的距离越来越短,嘶哑而惨烈的嚎叫声也越来越低,继而渐渐息了,有清这才稍稍缓了口气,在那猪血盆子里用刀尖画了个十字。可当他望了一下猪眼睛时,他似乎也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痛,像是被刀捅了;那眼睛似乎在哀求,又似乎在控诉,有清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突然,屋里传来哭声,有清才回过神来。这时阮淑荟跑出来,大喊:“生了,男娃!”淑芝又赶紧寻到木脚盆,拿到灶房,于大锅滚水中舀了两瓢,又兑了四瓢冷水,手试了一下,又添了大半瓢冷水,又试了一下,便端起向卧房去了;接着张志财、正文每人提了个木桶,舀了滚水,提出来,倒入腰盆准备烫猪。
        就是这锅水,一个生命生平第一次洗澡,一个生平最后一次洗澡,两个生命受的都是同一锅水的洗濯,但水的热度是不同的,两个生命的征程也是不同的。一个生命的祭祀,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庆祝。
        猪已烫洗干净;正文早于墙上搭了木梯;有清先下了猪头,又在猪尾上了挂环,猪被倒挂起来了,开了膛,掏了五脏、肠胃、板油,接着又开了边,分别提下,置于案上,放回猪头。焚香、燃火纸、鸣炮,整个祭祀的过程,有清都做得异常的虔诚,尽管这些事,他已做过成千回,不同的是,这回烧纸的时候,有清跪下了。恰这时,淑芝端着木盆出来,看见了,淑芝也在门口顿了一下,看着有清,看着他跪在那里,看他燃香,看他一张一张地焚火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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