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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王鼎钧:并非一个人的历史

发布: 2013-8-22 17:14 | 作者: 文青



        我当年学习写作,喜欢说理,拙于记述,根本不能抒情,文学作品的感性比理性重要,怎么办?常常苦恼。这时读到莫泊桑的小说,觉得他冷酷,好像手中握着手术刀,可是他的分析有抒情的作用,他的记述有论说的作用,他能转换语言的功能,这一招我必须学。黎烈文的译笔最传神,也许我该说是跟黎先生学。这时再读唐诗,发现许多名句是论说,是记述,也是抒情,像“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像“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教材很多。您上面列举的句子,都是从这条路上脱胎转化而来。
        您提到语言的张力,张力来自作家胸中的“气”。南北朝的谢赫提出绘画的“六法”,第一就是气韵生动,气在作品形成之先。所谓怒气写竹,逸气写兰,作品是“气”的艺术形相,所以气韵生动列为第一。在这方面文章之道与绘画相通,胸中的不平之气,悲愤之气,无可如何之气,到了笔端,就是语言的张力。读者是看到文章才感受到气,往往以为气最后形成,非也。 您欣赏的那些句子,我今天再也写不出来,无他,没有那股气了,所以写文章要及时。
        至于怎么办到的呢?我不知道,说不出来。前贤有人说文章没法教,没法学,父亲不能传给子女,老师不能留给学生,他们指的应该是这一部分,在此之前,应该可以教,可以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前一句可以教可以学,后一句没法学也没人可以教。
        

        王鼎钧(右一)上世纪60年代访问马祖战地,穿越大隧道。王鼎钧提供
        
        “虽然二十几岁,我觉得已经到了人生最后一站。”
        问:关于回忆录的写作方法,您曾经用切片来形容,从我自己的阅读经验看,更像是“拼图”,每篇文章就是一小片拼图,仿佛碎片,却息息相关,拼接成那个时代的整体 体验。您曾说《文学江湖》是袋状结构;《关山夺路》是对照、危机和冲突各自延长,互相纠缠,滚动前进。谈谈您是如何对四部曲进行构思与设计的? 
        答:切片,拼图,袋形,都是比喻,比喻祗有部分相似,说不完全。构思设计是表现内容的,上世纪30年代的先进常说“内容决定形式”,这话没错,台湾三十年,把这句话埋葬起来,现在应该出土了。(以我在实践中的体会,形式有时也决定内容,闲言按下不表。)
        四册回忆录的内容不同,结构也有异。第一册《昨天的云》,我的少年、儿童时期。回想那些年,许多事情像大海中的岛屿,一个一个孤立在烟水之中。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大岛小岛的地层相连,也就是,我们那时不能发现事物和事物之间相互的关系。当然,我写回忆录的时候,早已知道那许多事情互为因果,知道每一件小事都是某一件大事的零件,知道生活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可是我没那么写,我想保存一点童稚,我仍然该断的地方断,该缺的地方缺,该朦胧的时候朦胧,我仍然画大海中一个一个孤立的岛屿。这就出现了您所说的拼图。 
        第二册《怒目少年》,对日抗战后三年,我到大后方去读流亡中学,学校随着战局变化一再迁移,由安徽、河南、湖北、到陕西,我在这三年里的遭遇了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有连带关系,我这时已经有因果观念,这就有了一条线,这一本的内容跟上一本不同,结构也就不同。回忆录不是流水账。商店的流水账,每一笔生意占一格,金额很大是一格,金额很小也是一格,交易过程简单占一格,交易过程复杂也占一格。回忆录当然不同,《怒目少年》里的这根线并不光滑均匀,上面打了许多结,这些结有大有小,事大结也大,事小结也小,很像古人说的结绳纪事。结绳纪事的说法很可疑,但是拿来比喻写作方法很有启发性。在您看来,这个结构也很像拼图。
        第三册《关山夺路》,记述我在内战期间随军奔波,先是由西到东,后是由南到北,父子不相顾,兄弟姊妹离散,哀鸿遍野、伏尸遍野、冰雪也遍野,那时我笃信上帝,“上帝在天上,地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可是现在我迷惑,我惶恐,我愤怒,局促不安。这本书的内容又和前两本不同,有这样的内容才有那样的语言风格,一如您在上文所指。内战时期,我也是用脚印画出一条曲曲折折的长线,一条完全不同的线。还是使用比喻吧,第一册,少年时,我像散步,并不知道应该关心甚么。第二册,流亡学生,像出差,有了目的,有了压力,也有时间表。第三册,关山夺路,一如书名所示,我是突围,人和环境的冲突非常激烈,题材充满戏剧性。第三册里面的这条线形的轨迹不是道路,而是一条在坎坷的地形中奔腾跳跃的河,每隔一段就有一处险恶的漩涡。这些漩涡,也就是您所说的拼图。
        最后,第四册,风不息,可是树静止了。台湾三十年,算是安定下来,我以台北为圆心,很短的半径,很小的圆周。不再是线,不再是河,也不是海,好像是湖,所以我把书名定为文学江湖。湖上某处种藕,某处养鱼,某处有芦苇,某处有浮萍,看上很像第一册的拼图。
        可是,我不再是一个“强说愁”的少年了。1949年以后的台湾,把我们当做从疫区来的带菌人,要防范,要检查,要使用也要控制。那时候,报纸常说最高当局“危疑震撼”,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众叛亲离之际,他的日子也难过,他的危疑是我的震撼,我的震撼又成了他的危疑,我们同病不能相怜。
        虽然只有二十几岁,我觉得成熟了,开窍了,“七窍凿而浑沌死”,我也破碎了。虽然二十几岁,我觉得已经到了人生最后一站,站在坟前,思量要不要自己写下墓志铭。虽然二十几岁,我已经老了,没有意外,没有惊奇,没有希望和失望,也就没有痛苦。上世纪70年代,化茫然为浑然,借用佛家一句话,我是“功夫成片”了。
        台湾地面小,我的生活圈子又尽量收缩,当年八千里路云和月,所有的经验都密封深锁,不可进入作品,我没有广度,我追求深度来补救,地面上两点之间不相干,地下水远近相通。我追求高度来补救,地面上有城墙界沟,天上的云不受空间限制。有深度、可能直指本心,有高度、可能疏散郁结,也就可能出现您说的又温馨又老辣。 
        “我的思想起初来自基督教,儒家,党化教育。”
        问:已故大陆历史学者高华曾分析说,您的思想底色是自由主义。您自己曾说,先是“受国民党的战时教育,受专制思想的洗礼,后来到台湾,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之下,又在民主自由的思想里解构。”您能解释一下这个转变过程吗?坚守文学梦是否与此有关?
        答:我感谢高华教授,他的名气大,声望高,居然写了一篇长文评介《文学江湖》,于是中国大陆千万人都知道我的回忆录。 
        我的思想,起初来自基督教和儒家的四书,后来入学,加上学校的思想教育。那时国民党一党专政,制定党化教育。
        基督教,儒家,党化教育,三者有一个交集点,他们都说,人要放弃个人自由,投入组织,服从权威,共同去完成一个大目标,这样人生才有价值。既然有这一套共同语言,我接受党化教育的思想毫无困难。国民党承认自由是普世价值,是人的权利,他要求少数人暂时把权利冻结起来,去为全体谋幸福,等到某一阶段完成,譬如说抗战胜利,你再享用你的权利,很像是先天下忧,后天下乐。
        国民党也要求更少数的人,终身放弃自由,为党的终极目标尽心竭力,前人种树,让下一代去乘凉。这很像是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一生虔诚,贫穷,圣洁,使神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这一套理论把人分成三个层次,一种人现在就享有自由,但是没有能力保卫自由,这是芸芸众生,他们没有远见,没有毅力,顺应自然,不能创造命运,这是低一级的人生。一种人现在放弃自由,为广土众民创造自由,抵抗侵害保卫人民的自由,这是国民党员,这些人就像服兵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些人做芸芸众生做不到的事,为芸芸众生谋久远的幸福,完成了阶段使命,解甲归田,这是高一级的人生。
        还有一种人,他知道某一个阶段完成以后,还有下一个阶段,……还有下一个阶段,……他愿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国民党的领袖,精英,内层核心,率领全党奋斗,他们有最大的权力,最长的任期,定终极目标,执行远程计画。可是他们并非主人,他们是管家,这是最高级的人生。
        我所以陈述这一套过时失效的理论架构,希望藉以说明:国民党的思想体系里面有自由主义的成分,一个国民党员对他的党失望了,除非他另有政治野心,他会遁入自由主义,不会沦为虚无主义。我也希望藉以说明,抗战胜利以后,国民党为甚么把接收弄成“劫搜”,在台湾又为甚么能够顺利接受选举的结果,转移政权。
        我从未把文学纳入这个理论体系,我从小到老都以为文学艺术是政治家闲暇的余兴。中国从前把文人分成性情中人和功名中人,前者立美,后者立功。中国从前的官场又把文人的舞台分成翰苑和词林,前者经国济世,后者吟风弄月。极少数文人一身扮演两种角色,剧本和台词并不混淆。我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
        

        王鼎钧(左二)在台湾清华大学主持救国团文艺营散文组。王鼎钧提供
        
        “安身立命,对我而言,只有文学可以如此。”
        问:从《文学江湖》可以了解您曾经供职的机构,比如《扫荡报》,是国民党军方的机关报,前身属于国防部;中国广播公司,是国民党的宣传喉舌,前身属于国民党的广播事业管理处;正中书局,则是国民党CC派的文化母舰,CC管辖的文化事业很多,迁到台湾以后,只剩下正中书局最后一个。后来的幼狮文化公司,属于青年救国团,这个团是蒋经国准备接班的布署之一,外人戏称为蒋经国的红卫兵。可是在您的创作中,从观点到文字却看不到这些机构留下的僵硬的痕迹,有人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答: 当年中国政坛上有两个名词,国民党左派和国民党右派,国民党自己说这是敌人的分化,但是国民党本身也的确并非铁板一块,就哲学思想来说,三民主义有唯物论,唯心论,心物合一论,唯生论。就外交政策来说,有亲日派,亲美派,亲俄派,亲德派。就国共关系来说,有人主张消灭共产党,有人主张吸纳共产党,有人主张国共平行共存。到了文学艺术这个层次,由统一箍制到自由放任,出现了形形色色不同的层次。
        依当年流行的用法,左派代表民主进步,右派代表专制保守,和今天的含义不同。国民党否认自己有左派右派,但是承认自己有内层外层,对号入座,右派在内层,担任管控,左派在外层,负责发展。也就是说,他希望满天风筝争奇斗艳,那根线都握在他手里,他不准越雷池一步,池内尽可以鱼跳出水面,水鸟上下俯冲。
        上世纪50年代,台湾,凭三篇文章两首诗吃饭,只有国民党那个大饭店有你一勺一碗。好在国民党有那么大的弹性,他们的某些想法,和我们的一些想法,也有叠合之处。还有,他们右手做的事情,左手多半不知道,左手做的事情,右手往往不赞成,两手之上,头脑自有运用之妙,如此这般,我们有了挥洒空间。
        职业不是我的全部, 老板又不是职业的全部,如果必须求全而后食粟,那就连首阳山上的“薇”也是毒草。江湖上说卖艺不卖身,到了我们口中,就是出卖技术,没出卖灵魂。
        关心我的人应该看到,我曾在台湾的《公论报》工作,老板秉持文人办报的传统,坚持民主自由的大旗,可惜后来发不出员工的薪水。上世纪60年代,我到征信新闻报工作,这家报纸营运成功,攺名《中国时报》,推动台湾的民主化、本土化,最后加上两岸解冻,着着争先,他们发得出薪水,我在那里工作了20年。其实在《公论报》也好,《中国时报》也好,我也是出卖技术,职业不是我的全部,老板又不是职业的全部。
        这时,我有两个身份,上午,我可能照党部的指令,说群众直接行动的流弊,晚上,我可能照感情的指令,写群众直接行动的必要,两者并不矛盾,天下事有利有弊,我该说的都说了,只不过一篇文章分成上下,由两个立场不同的媒体发表,读者或听众会把它合而为一,正反俱呈,不偏不蔽,正好符合我论事的旨趣。
        有些问题,上世纪50年代只能思考,60年代可以讨论,70年代就爆发了力争主导。思考是心中暗想,讨论是跟你商量,争主导是大吵大闹,惟我独尊。至此,我的两种身分合而为一。由于我既能瞻前又能顾后,因此有圆通或公正之名,不过这一阶段为时短暂,人心不足,我得陇望蜀。
        中国人常说安身立命, 我的职业只能安身,不能立命。甚么是立命?那是在空间上有领域感,历史上有归属感,借着这两个条件发挥生命的价值。对我而言,只有文学可以如此。60年代后期,70年代初期,我决心以文学立命,设法一步步使职业与文学脱钩。从那以后,“职业作家”一词对我有崭新的意义,以前,它的说我出售的是技术,以后, 它是说我出售的是文学。
        当然,我感谢社会发展,文学有了广大的市场。但市场对文学有利有弊,有成有毁,我得好自为之,立命从来不等于水到渠成,功德圆满。
        结语:有评论说,王鼎钧的回忆录有断代史之气象,也有人说,看王鼎钧的回忆录,看到善恶交战,也看到今天仍在重复历史。王鼎钧的回答是,历史是螺旋型上升,不断的重复,也在不断的上升。
        掩卷凝思,回忆录带给人的沉重感,让人难以释怀,我总是想到他那句谈史书的话——“那些书里有天下,没有苍生。”(王鼎钧语) 回忆录里有了苍生,也就难免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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