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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人尚未醒来(下)

发布: 2013-8-02 09:35 | 作者: 陈丹青



        我对人品好但平庸的艺术家没兴趣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刚才聊天,您也对乌镇人的感情非常深,您说乌镇人都长得好看。
        陈丹青:我妈妈是浙江人,所以我对乌镇,不是,我对浙江省城、地方我从小就有感情。这里出文人,出生意人,宁波、温州这些地方,都非常会做生意。浙江人非常勤俭,非常好强,非常细腻,然后也很善良,木心有过一句话说善良到可耻,就非常替别人着想,语言里面,这种待客、做事,古风还在,一种区域性格都蛮鲜明的。
        我喜欢的几个作家,都是浙江人,他有一种浙江性,鲁迅、胡兰成,然后木心,这三个人完全不一样。但是我喜欢他们的浙江性,因为有一堆浙江的长辈,我的舅公、我的三外公、我的妈妈,他们的行为处事我太了解了,就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不愿意抱怨,然后一旦遇到大是大非非常刻薄,非常强硬,非常节省,又很会过日子。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我想知道人品、品质在一个艺术家的创作里面,它起到什么作用,它重要吗?很多人说艺术家只有风流成性,才可能有灵感。但是一旦您的身份转变了,比如说用文字来去做一些启蒙,可能这个东西会显现出来,比如说我有没有公共意识。为什么大家现在对知识分子的渴求这么多?
        陈丹青:我不是这么想,人品,这个话也得说滥掉了,日常生活大家吃了亏了,受了气了,会说这个人品不好怎么样。艺术家是另外一回事情,什么人都可能变成艺术家,因为艺术家分两回事情,一个就是他的所谓的人品,要我说就是天分、性格。但让他变成艺术家的不是这个,是他的天才,是才华。你很可能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一个甚至内心很多罪恶念头的人,他弄出非常有意思的艺术品来。
        也有博学的,刚正的,善良的,各种性格都有可能变成艺术家。我不会要求艺术家就首先他要人品要好,如果非要说人品,他去做艺术,他人品已经不错了。做艺术,其实是一场空,你要是没有才能,你要是运气不好,你可能什么机会都没得到,也挣不到钱,贫病而死这样子。我不会要求一个艺术家说是人品第一要好,当然大艺术家,那些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名字,他一定是公正善良的人,但问题是,人群里面公正善良的有的是,但只几个艺术家?
        我在乎的还是他的天性才华,我不太关心这个人的道德状况,你怎么知道很多艺术品背后这个作家是什么样子,文不一定如其人,人是很复杂很复杂的,尤其对艺术家,你很难说,歌德就说过这样的话,《文学回忆录》引了,他说所有罪恶的念头我都有过,我只是没去做。用道德来评判一个艺术家,反正我不会这样,他们要这样就这样。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而且文学还要更加地呈现这些。
        陈丹青:我跟你说,人性极端复杂,艺术也极端复杂,艺术可贵的就是各种可能性。你比方我遇到木心,同时我也很想遇到其他人,跟木心那么有才能,但性格完全跟木心不一样,做出非常不一样的作品,这才有意思。有些艺术家是非常邪恶的人,但到了艺术里头,这种邪恶你可以欣赏的。好莱坞电影我非常喜欢看,你非常坏才能写出这样的作品。《纸牌屋》你看了没有?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看了一点点,看了开头。
        陈丹青:一个很善良的人写不出纸牌屋的,他必须对人性的恶有足够的了解,而这个了解不是来自他人,就在他自己内心。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对,人类就是在不断地善恶的过程中去,如果完全没有恶的话……
        陈丹青:词语很难说清楚艺术,善恶对错什么的。那么多挺好的人,我根本不要看他的作品,平庸透顶,乏味,无聊、概念,空洞,人倒是非常好的一个人,我对这样的艺术家一点兴趣都没有。
        
        外国人不会到哪都说我为祖国骄傲
        
        凤凰网文化:包括您还有赖声川,还有李安,都有旅美的背景。您觉得在纽约的这些经历的话,会赋予到我们这些华人艺术家一些什么样的气质?
        陈丹青:重要的不是旅美的经历,重要的是中国已经到了一个时候,就是我们不要再老是中国中国,当然我也不喜欢老是世界世界。我的意思是说,中国目前已经是一个强国,然后也已经告别了一个完全孤立的隔离的状况,现代是一个传媒的时代,世界因为传媒已经变得区域和国家的这种隔阂已经不存在了,可以说。它的距离,不同价值观、制度这绝对还在,但是艺术就是做这个事情的,重要的是不管哪个国家在演戏,在画画,它里面表达的就是生存经验,就是大家都是人,喜怒哀乐,就这点事,然后找到各种方式来表达。
        我想,中国终于开始有那么好几代人在国外。此前我们都有个民族情结,他最后对中国是什么态度,对祖国是什么态度,这个时代应该告别了,有点小气。不要老想着怎么中国中国,一个德国人,一个荷兰人,不会到哪儿都我是一个荷兰人,我为我的荷兰骄傲。这就是木心《文学回忆录》里讲的,就是童年的衣服穿不上了,你别老披在身上。
        那天我跟黄磊谈话,我有点吃惊。他说我做所有的这些事情,就是希望有一天,我的女儿可以骄傲地说我是中国人。他还是没过这个关,我客气一点说,这还太浪漫主义。没有人欺负我们国家了,中国人在洋人面前那种低三等九等,这个时代过去了,理所当然我应该出去玩,你们也过来玩。
        我昨天晚上看到五个法国人就弄成高跷,弄成鬼样子,另外一个世界的像精灵这样子,在乌镇的深夜,就在街上走了一圈,我很感动。因为我相信他们比我们更高兴,你叫我扮演成一个高跷,忽然出现在西班牙一个小城里面,我会非常兴奋。人家没有这个概念,我是法国来的,我为法国骄傲,没有,他很高兴。我还看到一个男的在水巷当中,不知道是德国人还是哪国人,北欧人,跟个疯子一样,在那儿讲那种根本不通的中文,在演他一个人的戏,完全像个神经病。他很高兴,他在一个他根本不了解的国家,他可能第一次来,但只要在他面前是人,他就完全就疯掉了。人的天性都是这样的。
        咱们有没有这个勇气,就是到世界任何国家,放声把我们自己唱惯的那个强调唱出来,然后自己享受。没有,我们总是在想中国,外国,然后文化交流,没有这回事,大家都是人,都无聊,都想找刺激,度过一个比较不无聊的晚上。
        
        中国有钱人核心的问题就是“无聊”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人相对有钱了之后,可能需要一种更大的身份认可,或者有一些文化上面的所谓追求,比如买字画附庸风雅。你怎样看待这些先富起来的中国人?
        陈丹青:你要是认识很多有钱人,你会发现,他们核心的问题就是无聊,要不他老到会所去干吗?真正不无聊的人是在任何热闹面前,他一个人在他家里面,做他自己要做的事情,非常享受。所有能够在公众场合看到的人,他其实一定无聊,他想办法告诉自己今天晚上我真高兴,这句话背后就是说我太无聊了。有钱有闲的人都是这样的,你年轻人也都是这样的。年轻人不知道这条命怎么办,低层次的就是活下去,高层次的就是他妈我都有了,然后我怎么办。每天要打发过去,每个钟头,然后你忽然发现自己老了,你要死了。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现在是否处于一个智识逐渐开启的年代?而且有越来越多的国人在追寻那种内心的文化自觉的东西?
        陈丹青:我跟你说,人的欲求永远在那儿的,不管什么欲求,性欲求,物质欲求,然后虚荣,然后抵御无聊,抵御死亡恐惧,这个所有时代的人都是一样的。解决这个问题的一种办法就是这个社会提供大量的娱乐,让你生活显得不那么枯燥。再有一个就是更高层次,我不是说每一个人要去当艺术家,更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但是很多聪明的人,他会找一种方式,让自己活得更有意思,不一定是艺术,种花、养鱼,或者是做志愿者,或者是到医院里去,种种这些,其实他不完全是出于道德,出于所谓咱们叫做爱。就是他想过得有意思一点。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各得其所。
        陈丹青:太多无聊的生活,上班挣钱,吃饭睡觉,结婚生子,这都是太老一套的事情,一部分是责任,一部分是一个秘密,人类要延续下去,此外你怎么办,你如果不马上死掉,你总得活下去,每天你要过。我不会把它说成是文化需求或者是怎样怎样,这都说大了。
        凤凰网文化:一个自然而然的情况。
        
        集权控制让中国人信奉“活下去就好”
        
        凤凰网文化:您上次接受我们采访,当时说了一句脏话,然后说中国人最大的信仰就是活下去。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我想说的是,其实在物质上,我们其实已经到了该怎么活的阶段了,您说的这个活下去,是不是还是在精神层面上的一个所指?
        陈丹青:我这个话当然是有点偏激,不对,说的不好。但是我想指的是,其实是这个政权,这个意识形态,这样一种控制方式,后现代的控制,后极权的控制方式,它最后让你很低程度的一个感谢,就是我能活下去就好,然后不反抗,不怀疑,承重,然后忍着。
        所以最后如果你脑子很清楚,你就发现,我他妈不就跟条狗一样,就只剩活下去这件事情,其他我都没有权利。他恢复了你一部分权利,你经商的权利,出国的权利,都可以,问题是你要让它做东,一天到晚他做东,你有想法你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也没用。所以最后你就发现,就像托克维尔那本书一样,就是为什么革命会发生在相对民众其实生活好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拿到了一点权利,最后发现不行,我这条命不能这么过,我还有其他东西,我要尊严、自由、自主。
        反而在最糟糕的时候不会有革命,文革不会有革命,全国就是个集中营。所以现在这样是对的,就是各种欲求开始抬头,它有多强烈,它有没有效果,这是以后的事情。但是这个意识已经抬头了,种种方式表达出来。
        
        中国国家富强了 人却没有醒过来
        
        凤凰网文化:高晓松曾经说过一个话,他说现在是一个粗鄙无文的时代,然后前两天有一本杂志,《中国周刊》它的封面标题也叫粗鄙时代。而且还有我一个观察,就是我们拍的电影里面,我还要提到中国人的概念,就是中国当代的电影,很难让人找到高贵的感觉。就是我可能发现一个很好的题材,但是我无法看到他拍得高贵。甚至某一个高贵的题材在我们这儿会拍得猥琐,更多电影则直接反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猥琐。如果这种情况真实存在,谁该为这个所谓的粗鄙的时代去负责?
        陈丹青:我还是一个老的论点,就是五四完全是一个失败的运动,它启动了一个国家转型和一部分文化转型,但是文化转型原来的方向,就鲁迅早年说的立人,用现在比较通俗的话讲就是,就是集体性地进入一个现代人格,就是人权,人的自尊。但现在强国的目的达到了,然后国家转型也差不多可以算做到了。但是一个制度转型,然后价值层面的一个确立,反而更远了。
        所以这个问题会变得很荒谬,一方面中国现在是世界上真是崛起的一个大国,经济实力非常强,很有活力。但另一方面,人没有跟进,人的状况没有跟进。就是夸张一点讲,一个政策富强的一个国家,人应该跟这个富强是对应的,文艺复兴远远还没有像今天这种富强,在科技物质层面,可是人醒过来了已经,我们就是人没有醒过来,人的意识没有醒过来,可已经住在非常好的房间里面,太高级的会所,太豪华的消费,但你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内心到底怎么想,那你会很沮丧。
        我去过这种会所,有钱人会请我去吃饭,有官员也有富商,我不好意思扫他们的兴,一点不好玩,一点不好玩。有酒有女人,然后有封闭起来的,车转好几个弯,全是门卫,要跑进去一大间。会所,所谓会所就是官商勾结之地,附庸风雅,跟艺术家交交朋友,也挺诚心的。人那都是一时之选,都是人精,但是我不觉得他们真的很充实,然后我非常尊应羡慕他们,这人说到这个份上真精彩,一点都没有。因为当然我接触有限了,我非常希望在官员或者富商里头,有很精彩的人在,我相信一定有,我可能没遇到。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您的理想的中产阶级和富裕阶层应该是什么样的,对中国来说?
        陈丹青:我不知道,我见过美国的欧洲的中产阶级,或者是若干真的是有钱的人,大腕儿真的是见过。他们第一给我的印象其实非常有礼貌,非常低调,他们其实很诚实,说的都是实在话,咱们叫不摆谱的,根本不摆谱的,人家都没有想到有什么谱。
        第二就是你说的所谓高贵,就是你到他们的会所去,你进入他们的社交场合,你不自在是因为我英文不够好,交谈不太可能深入,但我旁观,旁观就觉得,当然他们也没落了,跟他们早先的文脉比,他们也没落了,尤其是欧洲。但跟咱们这儿比,就是一个教养,一个趣味,自然得多,真实得多。他们真的在一个有品质的生活里头。
        凤凰网文化《年代访》:就是我们可能现在崛起的这些阶层,还在极力享用这个……
        陈丹青:太快了,我们没有准备好,没有真正好,另外我们的启蒙是失败的,比较正常的情况是经过五四、清末这些折腾,就是人的观念和价值观应该改变,事实上已经在民国时候,一部分人知识分子或者实业家,其实已经在改变。但是以后就给毁了,给玷污了,等到想回到一个良性的状态,回不去了。年轻人上来了,年轻人的教育又是一个失忆的教育,它不让你知道过去是怎么回事,连很近的过去都不让你知道。
        可年轻人的欲求又特别旺盛,他太好奇了,然后又在一个相对他应该说开放的世界,至少他上网他能看到很多讯息。但问题就会出来,他是不对称的,不平衡的,他知道的时候,他正在过的生活,他将来可能的命运和这个国家许诺的一个前景都不对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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