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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与死亡

发布: 2013-6-13 17:54 | 作者: 陈丹青



        当早年的死刑记忆搜罗殆尽,鲁迅经常借取报端新闻中关于酷刑与死刑的报道,“立此存照”,发为文章,评述的语气一如以往,即便涉及共产党员的遇难——如著名烈士郭亮——也照样用词严冷,不动声色。然而以上死亡多少凭借间接的消息,鲁迅靠得是想象与内心的剧情。但很快他就不必想象,并超乎想象——当砍头进化到枪决,个别判罪扩大为公开的镇压,而游街示众改为秘密处死,鲁迅从横遭暴死的学生、朋友和知己那里,始得领教什么叫做死神。
        这时,鲁迅发现小说已不能承受死亡,从此开始直接书写有名有姓的死。他以死讯的刺激换取书写的快感,又以这快感,卸脱死讯的创痛,好比自制毒品,自己用。日常调侃中,死刑之念也给他引来轻微的兴奋,在一封闲谈的信中他劝对方不要在意某本书无法出版,他写道,这总要比“子弹穿过脑袋”好得多了。而以调皮的口气讲述残酷,从来是鲁迅的天性。
        但他到底黯然承认游街示众、袅首围观,并非如他早岁蓄意攻击的那般残酷。有如一再推翻自己早年的意见,他发现真的不堪,是他在“略论暗暗的死”之中所揭示的无名与“寂寞”。这“寂寞”,不在世人不知道,而在明明知道,闷在心里,不敢说,不敢写,更不敢发表。未被书写的死亡岂不等于白死么?而亡者的旅程,有幸者,是能进入文学——鲁迅与死亡的真关系,追究下去,其实是死亡与文学的关系。
        文学能够承载多少死亡?不入文学的死,太多太多了。古事说不过来,近世,随举二例:我的祖父在国民党军中曾有一支湖南友军在解放前夕因叛变事败,数百人就地解决,连夜活埋;沈从文晚年一再提起他少年时亲眼目击五千名湘军被疑为叛乱,集体处死。在他的散文中便曾以另一种角度描述少年时代目击杀人,好比家常便饭……这些事告诉鲁迅,他会惊骇么?
        可能会,可能不会。鲁迅饱读古籍,是从历史中刻意解读死亡的人。他的解读总归同时兼有两面:一是比常人敏感而惊痛,一是比常人看透而冷峻:他人选择沉默,他叫道:看哪!又一条性命!他人激愤慷慨,他却惨笑,仿佛说:从来如此,我早就告诉你们——我因此总想对鲁迅说:除了不死的文学价值,他的亡友们恐怕并不像他高贵优美的悼念那样,果真被赋予难以磨灭、难以逓夺的意义,他们只是有幸认识鲁迅。历来的烈士与冤鬼,何止千万,仅这几位,一死之后,有鲁迅给他们写写文章,留在纸面上。在纪念柔石的篇章的末尾,鲁迅写道:
        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他说对了。那些被他痛惜的“很好的青年”今天都供在烈士牌位上;他也说错了,因为被不断说起的其实是他的文章与文笔,而朋友的性命,如今只剩一种可见的价值,即换取鲁迅的文章。
        鲁迅看不起他的文章,他甚至看不起写文章这回事。到了笔写,已是末路,这是他常说的话。他又以“坟”命名他的书,对自己的文章既顾惜,又达观,与他对死的认知,如出一辙,因他洞见文章与性命同样,终不免一死。他写道:
        惟愿偏爱我的作品的读者也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垅中,无非埋着曾经活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尘,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
        写下这些时,鲁迅想必得意,得意于又一段好文字。而以亡友性命换取的这些文章,又换取了什么?
        斯宾格勒曾经说:妥斯托也夫斯基的文学会将俄罗斯引向过去,引向东正教;托尔斯泰的文学导致革命,与社会主义。假如我们同意这样的意思,那么回看中国,譬如,胡适的主张可能引向至今未见端倪的民主,鲁迅的文学则天然地襄助革命。为什么呢?前面说了:革命颂扬“牺牲”。近世中国,有谁比鲁迅呈现过更为精彩的死亡文献?而革命果然成功了,理所当然地,在他身后,他的文章乃成为革命求之不得的大礼,他的姓名,乃成为革命的人质与祭品。
        有幸而不幸,鲁迅与托尔斯泰均死在本国革命的胜利之前。这两位异端都应了鲁迅说过的话:“一瞑之后,言行两亡”,此后的俄国,谁再敢写信劝皇帝:“你悔改吧”;此后的中国,谁还能出面津津乐道谈死亡,而且是美文。
        最后,便要说到鲁迅自己的死。
        (五)
        鲁迅之死,因为病,也因为难以企及的任性。他长期沉溺于毁损健康的作息,拒绝休息,不肯疗养。他不是寻常意义的利他主义者,但也不肯利己。他确曾试着活下去,像一位人子与人父,同时存心熬干性命,朝死路走。晚期,关于他的亡友,还有他心照的死亡,他似乎话已说尽,于是便有那篇关于自己的死亡的短文:
        “这样的就算是死下去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语气平静,仿佛中低音。我看他晚期的迹象种种简直索性是将自己弄到死:他显然愿意死于成熟透顶的绝望,死于大胆的自弃。
        鲁迅死了。我们没有理由为他伤感。论死因,那是当时普遍的肺病,不算格外稀有;论寿命,虽不长,不能算是夭折;论迷信,陨殁过程不及两天,痛苦有限,诚属善终,是民间舆论的“好死”;论家族,则周家七十年来子翤兴旺,儿孙满堂,所以论“命”,鲁迅之死比五四一代牺牲者及他身后几代文人的各种死法,简直天差地别。
        鲁迅的葬礼,虽非国葬,犹胜于国葬,此后三易其墓,世纪以来中国文人的葬礼与光荣,无人望其项背。七十年来,鲁迅一步一步被利用、被神化、被曲解,被架空,是另一大话题,但鲁迅配得上当年的葬礼与哀荣——近来我翻阅孔另镜的女公子编写的图文集《痛别鲁迅》,才知道当天抬送遗体下楼的是租界殡葬馆的外国人,才知道十几位扶棺的文学青年当时事后,争执不休……我凝视这个人的葬礼,又想到死神与他的关系。
        死神宽待鲁迅,给他好好的死,也总算送走了中国地面上这位纠缠死亡的人。死神了解鲁迅,一如鲁迅了解死神。但人间了解鲁迅么?覆盖鲁迅遗体的大旗帜写着“民族魂”,真是大误会、大讽刺。单说死亡命题,这个民族喜欢思考、谈论吗?不,只要不是自己死,活着便好,何必要去说——鲁迅是这民族的大异端,不是民族魂。
        我猜,鲁迅知道身后将迎来大讽刺,所以他决绝——“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纪念的事”,这是他遗嘱中最先想到的话。他是“鲁迅”呀——此刻,我又想到当年周作人的话——怎可能“拉倒”?怎可能不纪念?鲁迅偏这样说,那是他的醒豁,也是他伟大的“嗔”。在与死亡和解前,他要再此申说他与世人世事的种种不和解。“由他们怨恨去吧,我一个都不宽恕”,看来在死床上一路想想,他最后念及的还是他厌恶的人。
        那是广义的厌恶,广义的决绝,是对人世无话可说的爱。在我读过的临终之言中,格外心仪西班牙导演布努艾尔的话,大意是说:死便罢了,但最好每年让他从坟墓里溜出来,买几份报纸带回去,看看人类在他不在的时候又干了些什么卑鄙愚蠢的事。说了这话,布努艾尔还没忘带一句,说他痛恨报纸与媒体。
        少年时读戈宝权编译的《普希金文集》,说到诗人死前过着近于自暴自弃的宫廷生活,完全不知道多少读者爱着他,敬重他,在他出殡的日子,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守候他的灵柩——七十年前,鲁迅叨念那些怨恨他的人,扔下几句话,“一瞑之后”,成千上万的人围拢来,给他鞠躬,与他永别。葬礼的回忆录写到有位瘸腿小男孩,七八岁,一瘸一瘸走到鲁迅遗体前,站着不肯走,鞠躬再鞠躬。小孩怎可能懂得鲁迅呢?此后新中国茫茫人海中,这孩子在哪里?
        冷看死者身后的人间相,鲁迅多有刻毒而厚道的深论;而揣度自己死后的情状,鲁迅却也究竟说过软话的,然而还是他一贯的顽皮相。在《阿金》这篇短文中,他忽儿笔锋一转,谈到他死后:
        况且,我想,我也未必能够弄到开得起同乡会。
        夹在描述作天作地弄堂娘姨的词语中,这是顺口一句玩笑话,然而有深意——国民党检查机关特意删去这段话,因政权最怕的是聚众——那么,我所谓的“深意”是指什么呢?
        姑且不去追究吧,但何止同乡会。七十年来,我们开了多少大大小小鲁迅纪念会与研讨会——刘和珍在哪里?柔石在哪里?瞿秋白在哪里?他们也死了七十多年了,要不是鲁迅的文章,如今谁还认真说起这些被子弹穿过脑袋的人。
        这篇讲演已经太长了。我们开这些会,纪念鲁迅的什么呢?去年在鲁迅纪念馆讲,我只怕老先生从隔壁故居走过来;在今天的会场,在空中,鲁迅先生恐怕又在笑我们,当然,他自己照例不笑的——当我说鲁迅“好看、好玩”,会不会涉嫌夸张?此刻艰难地陈述他与死亡的关系,是不是亦属强词夺理?
        最后,仿照鲁迅的说法:我谨“发愿”——将死亡还给死亡,将鲁迅还给鲁迅。
        2006年5月15日
        
        注:前天我请教北京鲁迅纪念馆馆长孫郁先生,他说日本人丸尾常喜写过一本书,也谈到鲁迅与死亡,叫做《人与鬼的纠葛》,五年前译成中文,但此前我不知道这本书。
        ── 原载 独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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