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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敦煌记

发布: 2013-6-06 18:48 | 作者: 于坚



        斯坦因和王元箓的故事令我想到福克纳的一篇小说,叫做《菊花》,说的是一个卖桶的人来到乡村,看见一个村妇正在整理自家种的菊花,卖桶人想把自己的桶卖给她,但妇人并不需要桶。这家伙就赞美妇人的菊花怎么好看,说得妇人心里高兴,就买了一个桶,临走,还送他一盆菊花。故事的结尾是,卖桶人走后,妇人恰好有事也出门,走不远,就看见她的菊花被倒在大路中间,车轮子压过去,菊花被倒掉,盆带走了。
        断碣赋碑,都付予苍烟落照。无数自以为是的疯狂造像以及对它们的物化都已经被时间之沙吞没,万有归一,都是恒河沙数。印度犍陀罗的佛龛,如今只有些残片,佛教后来在印度不传,宗教式微了,附着于它的一切也烟消云散。尽管从前的激情也许超过敦煌,但在印度,没有留下“敦煌”这种东西。“敦煌自汉至唐,为中西交通孔道。人文极盛。外来宗教如佛。如祆。如景。如摩尼。皆先后集其间。”(陈寅恪)最后只剩下敦煌,莫高窟独立瀚海。
        有一位僧人在微博上说“有一天,佛法将不会再存在…有一天呢,我们将不再听到慈悲、智慧、修行这些话,看不见那些黄衣飘飘的僧人,也不再听见悦耳悠扬的诵经声了…有一天呢,我们会与所有的善知识告别,直到他们消失在记忆的深处…有一天呢,我们不会再为佛法争论,不再批评别人的修行,因为这些概念已经都不再存在了……”
        其实,早在元朝,敦煌的宗教激情就已经消退了,日本学者大岛笠子在《元代的敦煌》一文中认为:“佛教虽然没有被废除,也不过是继续存在而已,敦煌在元代确实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
        1930年,陈寅恪在其所撰的《陈垣敦煌劫余录序》提出“敦煌学”的概念,“敦煌学者,今日世界学术之新潮流也”。
        “清光绪二十六年四月,洞中佛龛坍塌,故书遗画暴露,稍稍流布。时人不甚措意。三十三年,匈人斯坦因、法人伯希和,相继至敦煌,载遗书遗器而西,国人始大骇悟。”
        骇悟的是什么?
        与世界诸多文明基于某种准宗教不同,中国文明可以说是基于文教的文明。
        最初,人在黑暗中,“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诗·大雅·荡序》文明使人祛除黑暗的遮蔽,成为仁者,仁者就是第二个人。子曰“仁者,人也”。与世界其他民族不同,中国文明是以文照亮生命。文明一词乃中国独有。《易·乾》:“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孔颖达疏:“天下文明者,阳气在田,始生万物,故天下有文章而光明也。”“文,错画也。象交文。今字作纹。”《说文解字》“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尚书序》“织文鸟章,白旆央央。”《诗·小雅·六月》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楚辞·九章·橘颂》“经纬天地曰文”《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五色成文而不乱”《礼记·乐记》“昭文章,明贵贱”(《左传》)“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经》
        文明在中国就像宗教一样。文的诞生也是神性的。创造文字的仓颉是一位神。“仓颉四目。”《论衡》《淮南子》:“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仓颉造字,可以说是上帝显灵。“圣子耶稣诞生时,一颗耀眼的巨大新星出现在伯利恒的上空。一群牧羊人正在伯利恒城附近的田野上放牧羊群,这时上帝派的天使出现在他们眼前,周围闪耀着白光。”
        但文明不是异域所谓宗教,而是文教。“仓颉作书,以教后嗣”《仓颉篇》这个教,就是文教。“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言文者,宣教明” “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说文序)“文,犹美也,善也。(郑玄)“三百里揆文教。”《书·禹贡》 “武志既扬,文教亦熙。”(韩愈 《河南府同官记》) “圣云继之神,神乃用文治”杜牧《感怀诗一首》“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刘向《说苑》)“自昔五代之馀,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谢欧阳内翰启》苏轼)
        文化,以文化之。文,将形而下的肉身引向形而上的精神领域。生命乃一黑暗之身,文化就是文身,去除无意义之黑暗对生命的遮蔽,立心,赋予存在意义。文化世界,谓之文明。“以字符照亮文化言语;以味道照亮文化饮食;以瓷照亮文化泥巴;以水墨照亮文化山水、以园林照亮文化石头、花鸟虫鱼,以纹饰照亮文化器物、以丝绸、绣片照亮衣物、以书法文化照亮线条;以兰花文竹照亮文化一草一木……“上帝就存在于每一件事情中,并引导每一件事情走向善”(《基督的人生观》詹姆士·里德)中国的上帝就文,文的最高表现就是雅致。雅又是至德、至善的体现,文的过度就是雅驯、文过饰非。在中国,最高之人,乃是文人。“厘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诗经·大雅 江汉》“大哉尧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 泰伯》)“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敦煌,就是这种神理之数的结果。
        更伟大者,这种文化还要文化照亮文化,敦煌起源于宗教的激情,如果只是教条主义,那么早期匠人的顶礼膜拜已经完美。但是,敦煌的创造并没有到亦步亦趋为止。以其说敦煌那些匿名的作者是一批艺术家、工匠,不如说他们是文人。这些伟大的文人创造了“敦煌”这种东西,曹衣出水,敦煌超越了它的宗教起源,超越了它的实用性。通过艺术之纹,文化了宗教。
        宗教兴起于对大地世间的绝望和对彼岸的向往。文教则赞美大地人间,道法自然。“大块假我以文章。
        宗教基于升华出世界的激情。激情会消退,一旦宗教式微,文就是精神世界最后的、终极的守护者。这一点在现代西方发生了:“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 “某种总体的意识形态是关于丰富的现实的一个包罗万象的体系,它是充满激情的一系列观念,它试图全面改造生活方式。通过强调必然性,通过调动追随者的激情,19 世纪的各种意识形态已经完全可以同宗教分庭抗礼。” “对于激进的知识分子来说,旧的意识形态已经丧失了它们的真理性,丧失了它们的说服力。”“近五十年来,由于宗教伦理严重侵蚀……致使文化掌握了倡导变革的主动权……”“社会行为的核准权已经从宗教那里移交到现代文化手中……取得了君临万物的地位”。(《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丹尼尔·贝尔)象征派诗歌、表现主义、印象派的绘画、波普艺术、杜尚、安迪沃·霍尔这些人的出现,可以视为西方工业化社会试图通过文化为社会重建价值系统的一种努力。
        敦煌乃是最后的、终极的。敦煌,文教之圣地也。
        起源于宗教狂热,但最终超越了它而不朽者。那些佛教徒,那些匿名于狂沙的伟大艺人创造了超越宗教的东西——圣敦煌。
        人们穿越沙漠来到敦煌,顶礼膜拜的是圣泥塑、圣壁画、圣铁线描、圣兰叶描、圣中锋、圣鈷蓝、圣土红、圣朱砂、圣赭石、圣铁红、圣雄黄、圣湖绿、圣石青、圣石绿、圣铁黑、圣泥金、圣砖、圣竹简、圣书、圣吴带当风、圣曹衣出水、圣第45窟、圣第154窟、圣第99窟……
        圣敦煌。
        无数匿名于沙漠的工匠艺人创造了敦煌。他们像恒河沙数一样,环绕着自己的作品,风将他们吹去,他们又从别处回来。
        入夜,敦煌的天空满天星子,一颗颗旋转着,就像被解放的沙子。下面,黑暗里,莫高窟在黑暗里,就像一个沙漏。
        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写
        2012年9月24日星期一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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