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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中国,一个对焦的过程

发布: 2013-3-07 19:08 | 作者: 木叶



        科技是进步的,艺术也许是退步的
        
        木叶:说回绘画。当初在中央美院,你没完没了画大卫像,听说你的学院功底很好。这些年来,你很少做这种架上绘画,有没有什么遗憾?
        徐冰:说不上有什么遗憾。那时在学院严谨的训练对我后来在国际上参与当代艺术创作,非常有帮助。学素描不只是让你学会画画,本质上是让你从一个粗糙的人变为一个精致的人,一个训练有素的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比如说我们在外滩三号布置这个“地书”展览,那桌子多高,灯光感觉什么样,黑边要粗一点还是细一点……有过严谨的对形的训练和感受力,对这个度的把握才是合适的。艺术有时候区别在于你对度的把握是否合适,你过了一点就太故意,但你不到又感觉很弱。
        木叶:前些日子在上海有过毕加索的展览,来了好几十部作品。有人就聊,即便是这样跨了现代主义多个时期的大师,在展出时也要放一些当初功底很好的古典作品,无论是肖像还是静物。
        徐冰:其实,毕加索脑子里想的根本不是古典和现代的问题。我相信他不认为这是问题。真艺术其实是穿越古典和现代的。我相信他一定是非常崇拜希腊罗马大师的作品和手艺的。我去年去了雅典,意识到后来人类在艺术的能力上是没有提高甚至是落后的。
        木叶:这个是否过于悲观了。
        徐冰:只有科技是进步的,科技是累积的。雅典当时的工匠雕刻得那么精美,很多是无名作者,艺术上的能力比今天低吗?你没法说。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是从局部一点点打出来,现在都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这套技术不懂了。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校长来美院,想了解中国为什么既保留了过去艺术家的手艺,又发展了新艺术。我就说,我们基础学习的是19世纪以后的方法,但是像米开朗基罗是怎么画画的,我们不懂。他说我们也不懂,他说我们不知米开朗基罗是怎么画画的。你说今天谁有这种能力可以和他比?
        木叶:的确,像书法,《兰亭序》距今一千六百年了,还是“第一行书”。
        徐冰:科技是在积累和进步的,它不断探索,不断发现,不断知道人类是怎么回事,自然是怎么回事。艺术不一样。说到毕加索,他懂得艺术是怎么回事,他不会拒绝任何文化营养,古典的或现代的,像马蒂斯在做什么,对他来说都是营养,只要是好的。他不会认为这是现代的,我要做现代艺术家;那是古典的,我要发展古典,把古典弄成现代。我觉得,好的艺术家不这样想问题的(笑)。
        宋画,团扇什么的,看着还很好,一定是那里头有刺激当代人的因素。那你说它是当代的还是古代的?它是古代画的,可在当代性上是不缺乏的,否则当代人不会喜欢。
        木叶:我怎么记得,你好像说过梵高是可以超越的?(“达利、梵高已经在那儿了。他们不是不能超越的,而是完全可以超越的”)
        徐冰:可能,我不记得了。从逻辑上讲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超越的。超越的部分是那个时代没有的。我有时候爱比较,像安迪·沃霍尔和齐白石或古元。齐白石也不是说画现代国画还是传统国画,好的艺术家心里都没这个界线。我强调的是,艺术的深度不是由风格决定的,不是由风格的比较、流派的比较而出现的。你不能说安迪·沃霍尔比齐白石的风格好。艺术家的好坏和艺术作品的深度、价值,最主要的是在于艺术家如何处理自己的活儿、技术——画画也好,装置也好,或别的什么也好——和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处理这个关系的本事,这是可比较的。决定你是不是好艺术家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看你处理这个关系的技术。
        齐白石了不起,是懂得处理自己干的活儿——大写意也好,工笔也好——和那个时代之间怎么发生关系。古元也是一个高手,他处理他那个时代和延安那个时代氛围的关系。安迪·沃霍尔处理他的艺术和美国60年代商业文化、流行文化或波普文化之间的关系,他也是高手,有他的一套东西。
        木叶:我看你不避讳去谈毛泽东对自己的影响。姜文好像也是这样。很多自由主义评论家或学者,用另一种眼光看毛泽东的功过。
        徐冰:我们这一代和上一代人,只要是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几乎所有人都受到毛泽东的影响。这是肯定的。但不能说受他影响就是敬佩,但那时候每天早上“天天读”,我这代人、上代人,每天必须有一个小时在读他的书,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免不受他的影响。张志新是了不起,很多人非常了不起,先知先觉。但我是俗人,大部分人都是俗人,所以,包括我这代人说话的方式,你别管现在所谓的左派右派,在思维的某些部分,一定是多少受这个东西影响的。
        木叶:也有一种说法,毛泽东最后其实是一个接近于疯狂的“行为艺术家”。
        徐冰:他是有点儿太乌托邦了。
        木叶:他在拿中国、中国人做实验。
        徐冰:对,这也是我的一个认识。他给中国人带来巨大的灾难,但是,中国人跟着他一起付出巨大代价,等于为世界做了一个实验,就是说知道了这条路是有问题的。而既然我们付出了,而且这是我们真实的历史,我们在反省的同时也要看到这里边有没有一点什么是可以用的。 
        
        中国还没有能力输出自己的价值观
        
        木叶:当代艺术、中国艺术在世界上的影响看上去非常大。用比较俗的指标——拍卖,徐冰先生也有几百万、上千万的作品拍出去,你们“四大金刚”,加上F4,都有几千万的。
        徐冰:我不是高的,他们都很高。
        木叶:这是泡沫吗,还是说出于某些因素在这个点上形成了对中国的关注或过度关注?
        徐冰:在今天,被关注是正常的。因为它是跟着中国的被关注起来的。因为这是非常有实验性的一个国家,这儿搞的东西西方人搞不懂,中国人自己也搞不懂,一定会引起关注,到底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经济发展那么迅速?他们认为有很多问题的,确实有很多问题。但是,经济发展这么快,它一定有些地方是值得研究的,否则不会。
        木叶:有一个词叫“野蛮成长”,企业家冯仑有以此为名的一本书。也有人归纳出一个“中国模式”。
        徐冰:现在这个模式是什么样的,大家不知道。要我说,现在中国是一个对焦的过程,就是什么东西都是模糊的,不清楚的,是在对焦中,弄好了,总有一天会搞清楚,这个模式到底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我在研究书法,研究汉字和中国人性格的关系,和处理事情的态度的关系,和中国今天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都有关系。
        木叶:你有一句话,说未来的时代回首今天这个时代,不会把当代艺术看作最具代表性的东西。
        徐冰:对,我是说整个人类,下一个时代看今天这个时代。我是讲到底什么是艺术最核心的价值。咱们的思维还是太模式化、太概念化,总在强调是当代艺术还是传统艺术,是艺术还是不是艺术这些概念,我觉得将来的人不会以这个方式来看今天这个时代,只看什么东西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最高文明水准。
        木叶:什么东西代表这个时代的文明水准?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当代是什么?
        徐冰:它们都代表了各代的最高文明水准。可能今天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不是一个小说的时代,不是一个文人雅士抒发情感的时代,比较起来,是一个影视的时代。那在过去,为什么小说家那么厉害,是因为那时没电视,又没什么娱乐,一家人围在火炉边就读小说,那小说就很重要。现在人又忙,又没耐心,又粗糙,所以那就看大片、看连续剧呗,那影视就成了这个时代的一个……
        木叶:显性文化。
        徐冰:也不是显性文化,它弄好了,它就可以代表这个时代的文明方式。我是说要好的电影,因为它是用了一个综合的技术、视觉的语汇、3D的手段,来说过去说不了的事。所以像大片的那些技术,为什么发展那么快,而且吸纳那么多钱,表达得这么触动人心,它一定有它在这个时代说话方式的优越性。比起来,小说就是那个时代的。表达唐代最高文明水准的是唐诗,因为它们表达了那个时代人思维的能力,和最优秀的世界观……
        木叶:正式回国有五年了,之前对大陆的预期和回来之后的现场感,不同的是什么,超乎期待的是什么?
        徐冰:总的来说与预期没多大不同,因为我觉得在这个时代,在这里工作和生活是值得的。这个地方丰富多彩,可以激发出创造力。中国很多领域之间所激发出的创造力,真的很稀有。你要说中国的每一个个人的创造力,我觉得是很有限的,包括艺术家,包括电影导演,包括作家、诗人。
        木叶:这几年,很微妙的是,蔡国强、谷文达、陈丹青、艾未未,基本上都回到内地了。
        徐冰:中国有我们不清楚的东西,所以才回来探索。
        木叶:世界的文艺中心以前在巴黎,后来是纽约,这么多人它都能容纳。为什么现在北京和上海好像也有好多人,但是总感觉我们的活力、吸引力、创造力,就没那么高?
        徐冰:我觉得还没到时候吧。我们的吸引力足够高,现在太多的人想来中国,看看中国是怎么回事,或者说和中国发生什么样的关系。这个我在中央美院是有体会的,几乎每天都有来访者,几乎世界上所有艺术学院都想跟中央美术学院发生关系,这就是吸引力。这只是艺术上的一个缩影。他们希望能够了解中国,他们认为中国需要了解,再晚了就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意识到晚了。同时,他们每个人来,都会带来一些新的这里没有的东西。
        木叶:看到的更多的是建筑家,比如库哈斯设计央视大楼,安德鲁设计国家大剧院……
        徐冰:现在中国美术馆新馆也在竞标,扎哈·哈迪德请我给她做顾问。住在中国的外国画家也多起来了,他们有他们的圈子,有点像那时的国外画家在纽约了。
        木叶:有人说中国即便崛起了,升为第二经济大国了,但没有输出成熟有力的价值观。
        徐冰:这个话是对的。
        木叶:怎么能够完成这一步,迈出这一步?
        徐冰:将来中国能解决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国家的经济和文明的发展,使生活变好了,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一个新的文明方式来支持。就像上个世纪的美国,为什么那么强大,让那个地方人生活得好,是因为它有一种新的文明方式,所以全世界都喜欢麦当劳、肯德基、百老汇、美国大片什么的。“苹果”还是后来的事,为什么呢?其实不是喜欢这些东西,是喜欢这些东西所代表的,让别人向往的东西。为什么向往?是因为这个东西让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这个东西现在来看有问题了,但它在上个世纪对推动人类进步是发生作用的,所以美国的文化是吸引全世界眼球的。
        中国如果能够解决这个地方的人生活幸福的问题……当然了,现在情况变得比上个世纪复杂了,这里的问题其实就是全球的问题。绿色环保低碳、劳动分配等一系列的问题……如果中国能解决,而且还持续发展,它一定是要靠新的价值观和新的文明方式的,到那个时候,中国的方法就有价值了,中国的艺术也就有价值了,中国的很多东西都变得有价值了,因为这个方式被证明对推动人类文明有作用了,甭管它是这个主义还是那个主义。
        中国在发展,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以及这个价值观是什么,现在没有提出来。
        木叶:您认为怎么才能形成一种真能代表新时期的中国文化?
        徐冰:不拒绝任何有益的文化营养,才有可能把所有人类最优秀的东西给使用起来。传统跟现代的关系,我觉得也不是复兴传统的问题,实际上是如何把传统激活的问题,这个很重要,传统不激活不好用。基本上我们没有使用自己传统文化的经验。
        木叶:不是简单地拿什么家什么家的东西出来就行。一定要有一个转化,这也是很多人很苦恼的一件事。
        徐冰:我还是用新作《地书》来解释这个东西,《地书》是当代的,超文化的形式,年轻人喜欢,全球说什么语言的人都能读,但实际上它真正的灵感来源是咱们的特殊的文字传统,把它用到这样的创造上,就是把传统激活与转换的尝试。它并不仅是说把甲骨文写得更漂亮,不是。《地书》的方式与传统戏剧的符号化、程式化的方式有很类似的地方,但它与搬用脸谱符号来做创作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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