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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炜专访:天涯每惜此心清

发布: 2013-2-21 18:01 | 作者: 江少川



        江:这些问题国内的人知道得很少。你除了坚持以母语写作、在大学教中文,我还注意到你近几年还做了一件事:由你作词、霍东龄作曲的知青组歌《岁月甘泉》自2008年在广州公演后,在国内、海外引发了持续的演出热潮,引起了热烈反应的同时也产生了各种争议、讨论。最大的争议点,好像就在 “岁月甘泉”这个歌题上。你自己身在其中,对各种争议怎么看?
        苏:这又是一个“一个不小心”就如何如何了的“高难问题”。首先,组歌《岁月甘泉》(英文叫做康塔塔——Cantata,交响叙事合唱)是我和霍两位下乡海南的老知青的一个“无心插柳”的作品。我们为纪念2008年大规模知青下乡运动四十周年的演出而写。组歌公演后引发的持续热潮(包括引发争议)有 点出乎我们俩的意料。2008年迄今,《岁月甘泉》除了在广州、海口、深圳、香港、北京、天津等地多次演出过以外,由于耶鲁大学两位知名指挥的欣赏和大力 推荐,《岁月甘泉》在海外的演出更是如野火蔓延,已经从耶鲁大学、纽约卡内基、印第安纳、华盛顿一直演到澳洲悉尼歌剧院和不久前的芝加哥交响乐厅,都是一 些世界级的音乐殿堂。今年(2013)还将有休士顿、圣路易斯等美国大城市的演出。海外后续的演出野火,目前还在继续在各地延“烧”下去。有网友议论说, 是我在张罗、操控这些演出——我个人哪有这样的能耐!《岁月甘泉》是部大作品,演出长度在45分钟。这里的每一场演出都是一个大工程,每场演出的参与者 ——合唱队加乐队,少则两百,普遍在三百人以上,都是各地知青群体、合唱社团热情投入、自愿无酬的经过长时排练(常常要排练一年)才最后得以完成的。
        
        江:这是一种“知青情结”,是吗?
        苏:可以说,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只有一个东西——“知青情结”。
        海外各地这些自觉自愿的演出热潮本身,就可以很好地回答许多争议的观点。大部分的提出争议者其实都是望文生义,既没有认真读歌词文本,也没有看过现场演出,一听说“岁月甘泉”,直接的反应就是:文革和知青经历,分明是苦水,怎么是甘泉?然后一口咬定这是歌颂文革、粉饰知青下乡运动。
        我的回答是:首先,我们需要回到歌词文本。歌唱表演虽然主要不是诉诸于理性而是为着倾诉情感,但组歌歌词里对文革和知青运动的批判性思考,是明确的,毫无岐义的: “那一场暴风雨铺天盖地,把多少年青的花季粉碎”,“山苍苍,夜茫茫,人生的路啊,走向何方?”这不是鲜明的否定么?“岁月甘泉”的歌题,来自歌词“在苦 难中掘一口深井”,是要把苦难的岁月历练转换为我们今天的精神资源(甘泉),这怎么会成为问题呢?如果苦水不能转换为甘泉,我们这一代岂不是白白苦了一场,白白活了一场?事实上,知青一代也许是承载着最沉重历史忧患的一代,但也恰恰是最能吃苦、最自强、也最“接地气”、识甘知苦、知道感恩的一代。所以我 一再说:是“岁月甘泉”而不是“甘泉岁月”,这可千万不能颠倒了。
        再者,再苦难的青春,也是我们的青春;不管在哪一种境况下的青春,都是我们自己亲历的人生,都是美丽动人的,都值得以身心去珍惜。所以我在芝加哥演出完后的座谈里说:人生比政治大,青春比意识形态大。关涉到几乎两千万人的知青一代人的经历,不但值得纪念,也值得歌之咏之。《岁月甘泉》绝不是文革包括知青运动的颂歌,但却是知青一代人的青春之歌。我知道,“一百个人有一百个不同的哈姆雷特”,一百个知青有一百个不同的知青遭遇,而一首组歌绝不能代表一切情感、包含一切经历。所以我和霍东龄对各种知青农友的争议意见都能由衷地理解、包容。但我相信,组歌《岁月甘泉》的主题:“感念人生,感念土地”是可以 成为知青一代人的具有“最大公约数”的共识的。而她在08年公演以来获得这么广大的知青群体的热烈反响,各地自发演出的野火不断在燃烧蔓延,也充分说明了 这一点。对此——尽管听到一些难听的话,甚至被某些网友戴上了“红帽子”——我内心感到很安慰,也很坦然。
        其三,这也是我在不久前芝加哥的座谈会上说的,知青一代共同遇到的问题,从来都不是是否经历了苦难,而是面对苦难所采取的态度。哪怕是建立在批判性 思考的前提下,面对苦难的态度,也是可以不同的,这种不同最后会转换为不同的结果。我借用华盛顿歌友的一个说法,提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以后,我们品味人生,面对知青一代经历的苦难,可以有两种模式:一种是祥林嫂式,呼天抢地,鼻涕眼泪、絮絮叨叨,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一种是苏东坡式,举重若轻,积极向 上,乐观豁达,“此心安处是吾乡”,“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前一种态度——祥林嫂式,不妨比拟为“伤痕文学”式的控诉;《岁月甘泉》则是采取后一种态度——苏东坡式,或者就可以比拟为今天网上流行的说法——从岁月历练里获取“正能量”吧。“岁月甘泉”,指的就是这么一种从“苦难深井”里掘出 来的“正能量”。
        
        江:最后一个问题:最近几年,特别是新世纪以来,新移民文学,尤其是小说一度在中国形成潮涌之势,涌现出一群有影响的作家与佳作,你本人也是小说、散文、诗歌多面出击,请谈谈对海外华文文学、尤其是北美华文文坛现状的看法及对未来发展的展望。
        苏:这个问题,反而不需要太花费笔墨了(有些方面——比如在海外坚持华文写作或许拥有的某种优势,前面已谈过)。因为近年海外华文作家及其创作的实绩,从哈金、严歌苓、虹影、张翎、陈谦等等算起,还有北岛、杨炼、刘再复、郑义、马健、孔捷生、康正果等等,众多域外写手在诗歌、散文、小说等等方面的耕 耘不断,收获颇丰,已引起了国际同行与国内行家的瞩目。我自己身在其中,反而是不够勤谨(也为日常教学太分心),所以创作分量相对不够足的。所谓“文章千 古事”,真正的作家和文学只需要面对一个东西:时间。正如诗歌不应该有新-旧之别一样,真正的文学创作也不应该有内-外之别。如果真正打破了那些门户之见 ——种种“内、外”的桎梏,我反而期待未来海内、海外的华文作家出现一个良性竞争的态势,不管身在域内域外,大家都以写出好作品、新作品为目的而努力笔 耕,最后让历史和时间老人去评断我们今天的耕耘与收获。如果说,这也算一种打擂台的话,孰优孰劣,谁输谁赢,倒还要走着瞧呢!
        末了,恰值辞旧迎新的岁暮年节,美东近日恰逢连天大雪。“瑞雪兆丰年”,我就以新近即兴写出的三首雪诗,为这个篇幅已不短的书面访谈作结吧——
        
        雪诗三首
        
        一、门雪
        窥窗惊见皑乾坤,蝶舞花飞落地云。
        慕白冬知年节意,遂心雪作季风魂。*
        天公惜我三分愿,贫士报渠十夜温。**
        剪出琼枝镶玉树,再妆皎月照千门。
        *“白色圣诞”乃西人年节祈愿。今年圣诞除夕夜,果然白雪登门。
        **渠,唐宋音“他”也。今粤语尚存。
        
        二、路雪
        寒枝古月野村桥,驿路忽临大雪飘。
        迷眼蝇飞添乱境,障泥成壑陷荒郊。
        未将美景成诗句,已为风雅折老腰。
        倦客应知天怨怒,频鸣车笛若吹箫。
        
        三、铲雪
        琼花快意报恩仇,对阵书生喘似牛。*
        战罢玉龙三百万,又栽梨树九千畴。**
        李陵苏武厌餐雪,王粲山阳喜倚楼。***
        万事随缘兴百感,花飞云聚意无求。
        *古人称白雪为琼花,文革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中则有一位“复仇的琼花”也。
        *宋张云:“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唐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汉将李陵、苏武均曾餐风饮雪,受辱于匈奴地界;魏晋王粲以《登楼赋》名世;唐赵嘏为山阳人,人称赵山阳,其诗有“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句,时人诵咏之,遂有“赵倚楼”之名。   
        
        《红杉林》,2012年冬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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