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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

发布: 2011-5-12 21:41 | 作者: 肖江虹




        14

        老马的四个儿子比想象中的要阔得多。

        老马要入土的前一天,一辆卡车开进了木庄。

        老马的四个儿子都到庄头去列队迎接。车上下来几个人,和老马的大儿子聊了几句,老马的大儿子一挥手,庄上一群年轻人就钻进卡车里卸东西。

        一开始那些东西还是零零碎碎的一堆,让人不知所以,东拼西凑的一倒腾,我身边的师弟蓝玉惊讶的说。

        “妈的,这是一只乐队!”

        游家班呈扇形站在马家大院里,我惊奇的发现,我的师兄们集体陷入了某种迷惘。他们的眼神笔直的指向同一个地方,嘴全都大大的裂着,像咫尺有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惊人变化,也像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神奇的海市蜃楼,他们最后都笨拙的完成了复杂情感下简单的语言传递。

        “到底是搞哪样卵哦!”

        “这些狗日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哎呀!”

        “哦哟!”

        ……

        天黑下来,落雨了,一开始那雨细微得让人都觉察不到,落到手背上,脸上,有些淡淡的凉意,用手一抹,什么都没有。渐渐地雨就大起来了,雨滴也变大了,砸在裸露的皮肤上还有些疼痛。人群就开始往屋子里、屋檐下和灵堂里拱。

        城里来的乐队还在雨中忙碌着。二师兄看着雨幕中的几只落汤鸡,说如何不下刀呢?我看了他一眼,他可能意识到这个愿望着实歹毒了些,又讪讪的矫正说下石头也行的。我也赞成下石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了。但很快我发现,下石头恐怕对城里来的乐队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老马的大儿子很快招呼人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帆布帐篷。还满脸堆笑给他们派烟,每个人的两边耳朵上堆满了他还在乐此不疲的派。

        很快城里来的乐队就准备就绪了。他们的家伙比起乡村八台唢呐要复杂得多。从我见多识广的师弟的介绍我知道了左边那一排鼓叫架子鼓,站着的那个家伙手里抱着的像机枪一样的东西叫电吉他,案板样的是电子琴。最让我惊奇的是右边的络腮胡手里攥着的那支唢呐,他的唢呐好像更长更粗,腰身没有游家班使用的唢呐腰身好,大大咧咧的一粗到底。我就想这样粗的唢呐如何吹呢。

        “砰!”,弹吉他的用手指拨出了一个清脆的音符。我现在还会在梦里听见那一声响,它的出现让我的梦总是充满了灰色的格调,每一次醒来,我都会双手枕着头想好久,那一声砰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不再是乐器的音符,而是极其怪异的幻化成了各式各样断裂发出的声响。譬如我正在建房,砰,房屋的大梁断裂了;或者我刚爬上高大的桑椹树,砰,大树一折为二;又或者我孤独的在一方悬崖下爬行,砰,悬崖张牙舞爪的迎面扑来。

        ……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木庄马家大院的那个夜晚,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声炸裂,搅乱了某种既定的秩序。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些莫名的东西在暗暗涌动着,像夜晚厨房木盆里那团搅和完毕的面团,正悄悄的发生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就在那支吉他发出那声诡异的“砰”的声响的瞬间,我惊异的看见,马家大院所有一切都静止了。洒落的雨滴停在半空,在灯光下有五彩的颜色;洗菜的妇女扔进大木盆的萝卜也滞留在空中,在灯光下有耀眼的白;还有灵堂里的烛光,瞬间就收束成了一团实心的灼热,坚硬如冰;一个正在奔跑的孩子身体前倾,悬停在大门处,手臂一前一后伸展着,像一尊肉铸的雕塑。我张皇地在静止中游走,伸手去碰了一下半空里的水滴,它竟然炸裂成了一团水雾;我绷起指头弹向那团坚实的火焰,哗啦一声,散落了一桌的橘红。

        我痛苦地捂着脑袋蹲在院子里。

        “咚”,一声闷响。杂乱的噪音铺天盖地的向我袭来,震得我耳朵发麻。我站起来,发现一切都是活的,一切都在继续。雨一直在下,萝卜翻滚着跌进木盆,烛火在欢快的燃烧,孩子在院子里不停地奔跑。

        “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我问蓝玉。

        蓝玉看着我,说:“你是不是丢东西了?”,我摇头。“那你满院子找什么呢?”。蓝玉问。

        15

        老马的葬礼新鲜而奇特。

        乡村的葬礼不一定非得沉痛,但起码是严肃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去了那头,这叫喜丧,气氛是可以鼓噪些的。老马六十不到,他的葬礼是没有资格欢欣鼓舞的。可就在他入土的头一个晚上,马家大院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喜气洋洋,那些奔丧迟到的人走进马家大院都一头雾水,以为走错了门,这里怎么看都像是老马家在娶媳妇,说在办丧事打死人家都不相信。

        让老马由死而生的,是那支乐队。

        先是几个人叮叮咚咚的乱敲一通,然后就唱开了。

        鼓捣吉他的边弹边唱,唱的过程中还摇头晃脑的。他唱的是什么我听不懂,我的师弟蓝玉在一旁跟着哼哼,我问蓝玉他唱的是什么,蓝玉说是时下正流行的,只能跟着哼哼几句,整个儿的记不住,曲子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了。

        开始,木庄的乡亲们站在院子里,脸上都有了怒气。每个人都不很适应,脸上都有矜持的不满,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把手里的一棵白菜狠狠的摔在地上,眼神离奇的愤怒,嘴里还咕咕囔囔,最后很沉痛的看了看灵堂。我知道他是在为死去的老马打抱不平呢!

        渐渐的,大家的神色开始舒展开了,有一些年轻人还饶有兴致的围在乐队的周围,环抱双手,唱到自己熟悉的曲子时还情不自禁的跟着哼哼。

        游家班站在马家大院的屋檐下,局促得像一群刚进门的小媳妇。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唢呐,才忽然想起来我们也是有活干的。

        雨停了,空气清爽得不行,干干净净的。院子里为游家班准备的呈扇形排开的凳子还在。我们过去坐好。我看了看几个师兄。

        “还吹啊?”一个师兄问。

        “怎么不吹?又不是来舔死人干鸡巴的!”我对他的怯懦出离的愤怒。

        我还拿起脚边的酒瓶子灌了一大口烧酒,悲壮得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呜呜啦啦!呜呜啦啦!

        平日嘹亮的唢呐声此刻却细弱游丝,我使劲瞪了几个师兄两大眼,大家会意,腮帮子高鼓,眼睛瞪得斗大。还是脆弱,那边的声响骄傲而高亢,这边的声音像临死之人哀婉的残音。一曲完毕,几个师兄都一脸的沮丧,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吹,往死里吹,吹死那群狗日的。师弟蓝玉在一边给大家打气。

        我们吹得很卖力,在那边气势较弱的当口,就会有高亢的唢呐声从杂乱的声音缝隙里飚出去,那是被埋在泥土中的生命扒开生命出口时的激动人心,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划燃一根火柴后的欣喜若狂。

        我们都很快意,那边的几只眼睛不停的往这边看,看得出,眼神里尽是鄙夷和不屑,甚至还有厌恶。

        说实话,我对这群不速之客眼神里的内容是能够接受的,甚至他们就应该对我手里的这支唢呐感到厌恶才对。只是我没有想到,对我手里这支唢呐感到厌恶的不光是他们。

        一个围在乐队边唱得最欢的一个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面前。他斜着脑袋看着我,表情怪怪的,像是在瞻仰一具刚出土的千年干尸。我把唢呐从嘴里拔出来,吞了一口唾沫问:干什么?

        你们吹一次能得多少钱?他说。

        和你有关系吗?我答。

        我付你双倍的钱,条件是你们不要再吹了。

        我摇头说那不行。

        没人喜欢听你们几根长鸡巴吹出来的声音。

        那我也要吹。

        这时候我的师弟站出来了,他过来推了年轻人一把。说柳三你干啥?叫柳三的说关你啥事?蓝玉说就他妈关我的事,咋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的开始推搡。本来已经有人过来劝住了的,柳三这个时候像想起了什么来,然后他说:“哦!我差点忘记了,你原来也是个吹破唢呐的!”说完还嘿嘿的干笑两声。

        我看见蓝玉的拳头越过三个人的脑袋,奔着柳三的脑袋呼啸去了。一声闷响后,殷红的鲜血从柳三的鼻孔里奔涌而出。场面一下子就乱了,呼喊声,叫骂声,拳头打中某个部位后的空响,夹杂在癫狂的乐曲声中,活像一锅滚热的辣油。

        第二天是蓝玉送我们离开的。我的师弟脑袋上缠着一块纱布,左边眼圈像块圆形的晒煤场。在我们身后远处的山梁上,送葬的队伍爬行在蜿蜒的山道上,那利箭一样的乐器声响充斥着木庄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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