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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

发布: 2011-5-12 21:41 | 作者: 肖江虹




        16

        水庄最近变化很多,有些是那种轮回式的变化,比如蒜薹又到了采摘的时候;有些变化则是新鲜的,让人鼓舞的,比如水庄通往县城的水泥路完工了,孩子们在新修完的水泥路上撒欢,大大小小的车辆赶趟儿似的往水庄跑,仿佛一夜之间,水庄就和县城抱成一团了。要知道,以前水庄人要去趟县城可不是那样容易的,不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五六个小时,你是看不见县城的。现在好了,去趟县城就像到邻居家串个门儿。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游本盛站在自家大蒜地里,满脸堆笑。在他眼里,像水庄有了水泥路这些新鲜事儿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他更关心的是他的大蒜地。今年的大蒜地倒是争气得紧,从冒芽儿开始就顺风顺水的,该采摘了,一根根在和风里炫耀着粗壮的身躯。父亲每天都要到大蒜地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啜着纸烟蹲在土坎上,没有比这让他更满足的事情了。

        父亲弓着腰在剥蒜薹,一阵风过去,我看见了他两扇瘦窄的屁股。我说歇歇吧。他直起腰,回过头,一脸的怒气:“歇歇?歇歇都能有饭吃老子早歇了!”我不说话了,还后悔刚才说出来的话。我想我最好是闭嘴,我说出来的每一句话,我的父亲都能找出让我难堪的理由。

        可我发现,我不说话也不行,我不说话父亲也会把他的不满通过诸如眼神和动作传递给我。这一年来,父亲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疑问和警惕,我就像一只潜入他们家偷食的野猫,不幸正好被他发现了。我这只偷食的野猫只好把尾巴藏着掖着,生怕主人那天不高兴了一脚把你踹出门去。 

        初夏是水庄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时候的水庄可有生机了,天空清澈碧透,水面也清澈碧透,一庄子待收割的蒜薹也清澈碧透。最打动人的不管你走到哪里,每一个水庄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水庄人真的没有野心,一次理所当然的丰收就能把一个村庄变得天宽地阔。父亲不和我说话,埋下头继续采摘蒜薹。我直起腰,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蒜地在阳光下像一幅油画。远远的,族中的三叔对着我远远的招手。三叔是我请去通知几个师兄弟出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无双镇的唢呐班子省掉了接师礼,连运送出活工具这些规矩都一并没了。我三步两跳的跑过去,先递给三叔一支烟,他撩起衣角擦了擦满脸的汗水,把烟点燃后对我说。

        “都通知了,只有你大师兄同意来。”

        “其他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说啥?不是说忙就是这里那里不利索咯。”

        三叔说完走了,走出老远了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大声喊:

        “对了,你二师兄说以后不要去叫他了。”

        “为什么?”我问。

        “说下个月要出门了。”

        “去哪里?”

        “不知道,大城市咯!”

        我悻悻的回过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他两手叉在腰际,眼睛直直的看着我。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在后面冷冷的笑,笑完了说:

        “都快孤家寡人了吧?看你以后还怎么吹?吹牛X还差不多。”

        晚上我没有吃饭,躺在床上,定定的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只蜘蛛倒悬着垂下来,一直垂到我的鼻尖处,我伸出手,让蜘蛛降落在我的手心里,它就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时左时右,我不知道哪里是它想去的地方,或者它压根就没有目的地,只是这样一直往前爬,再往前爬,什么时候爬累了,织个网,就算安家落户了;又抑或被天敌给吃掉了,无声无息的,谁又会去关心一只蜘蛛的未来呢!

        仿佛一眨眼时间,我身边这个世界一下就变得陌生了,眼里的一切都没变,山还是那座山,河也还是那条河。可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却不一样了,像水庄的那条河,看上去风平浪静的,可事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下河游泳,一个猛子下去,才发现河底下暗潮汹涌。

        直到父亲睡了,我才从屋子里出来。母亲重新把菜给我热了热。我吃饭时,母亲还是像小时候一样静静的坐在我的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神里流淌着源源不竭的爱怜。

        “后天是不是要出活?”母亲问。

        我点点头。

        “听你爹说几个师兄都不来?”

        我又点点头。

        “唉!”母亲长叹一声,然后她接着说:“天鸣,要不这唢呐不吹了!咱干点别的,凭咱这双手干啥不能活命啊!”

        我放下碗,转过去对着母亲。

        “我知道这个理,可当年拜师的时候我给师傅发过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这唢呐吹下去。”

        “可你看,就你一个人也吹不来啊!”

        “过两天我去找师傅。”

        17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师傅,师傅就先来找我了。

        师傅一进院子就骂:“你个小狗日的游天鸣给老子出来。”

        我出来看见师傅站在院子里,他的双脚沾满了泥,连衣服的下摆都有星星点点的泥点子。脸和我当初去拜师的时候一样黑,只是皱纹更多了,看见师傅老了一大截,我忽然上来了一些伤感。这个无双镇当年响当当的焦家班的掌门人,像入了冬的一棵老槐树,尽是令人沮丧的残败。最揪心的就是他一身灰布衣服了,还是老式样,对襟衫,几个地方都是补丁,要知道,现在无双镇像这样有补丁的衣服是不多见了,偶尔看见,不会有人说你艰苦朴素,下意识还会把你往穷人堆里推。

        我喊了一声师傅。

        “不要叫我师傅,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师傅往地上狠狠的啐了一口痰:“当初你是怎样说的,有口气就要把这活往下传,可这才过去多久?昨天就有人给我递话了,说无双镇的游家班散伙了,垮台了,有活也不接了,无双镇从今以后就没有唢呐匠了。”

        我说师傅你先进屋,我们到屋里说。师傅一挥手:“进不起你的宝殿门,你现在哪里还瞧得上吹唢呐的?”。还是母亲出来,说焦师傅你先不要着急,进来说,天鸣正托人到处通知他的师兄弟们呢,这几天就要出活。母亲说话时不断对着我眨眼,我慌忙应和说对对对。师傅火气这才消了些。背着手走进屋,也不看我,只说,不给老子说个一二三,看老子不撕破你那张X嘴。

        师傅坐下来,接过母亲倒来的茶,怒气冲冲的等我的解释。听完我的解释,师傅把茶碗往桌上狠狠一掼。

        “我去找他们,几个狗日的还翻天了。”

        师傅出了院门,看我还站在屋檐下,就吼:“傻了?游家班班主是我还是你?”,我哦了一声,才快步跟上去。

        我跟在师傅身后,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有,但我能清晰的听见他大口大口喘气的声音。

        二师兄对我和师傅的到来有些意外。当时二师兄正在打点行装,屋檐下,他正把一捆衣物狠命的往一个陈旧的蛇皮口袋里塞,口袋太小,装不下二师兄远涉的必须,就委屈地从口沿处往下撕裂,还发出吱吱的怪叫。二师兄骂了一句,抬起头就看见了师傅和我,他的嘴上下翕动着,是想说些什么,但从师傅的脸色他似乎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就什么也没有说。他放下手里的袋子,直起身子,从屋檐下的檐坎上下来,站在师傅面前,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师傅没有理二师兄,鼻子有了一声闷哼后,径直走到屋檐下,把口袋拎到院子里,把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掏出来往院子里抛撒。师傅的这个动作持续了好长时间,我惊讶于这个看上去个儿不大的口袋居然有如此壮观的吞吐量,等师傅捋直了身子,院子里早成了花花绿绿的晾晒场。

        师傅把干瘪的口袋踩在脚下,目光盯着二师兄,那眼神像水庄六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的。

        二师兄低着头,他一句话没有说,两个手交互搓揉着,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的在院子里那些各式各样的衣物上跳跃。二师兄忽然松开了两只互握着的手,低头从师傅旁边走过去,蹲下身子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的拾起来搭在臂弯处,其间还拍拍打打的扇掉衣物上的灰尘。等他臂弯放不下后,他就慢慢蹲着移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扯师傅脚下的蛇皮口袋,师傅一动不动,师兄却执着地扯,力量也越来越大,最后我看见师傅的身体都开始摇晃起来。我站在一边看着这对奇特的师徒,他们就像在出演一出哑剧,每一个动作和眼神都极具深意,所有的表达都在你来我往的无声的动作中了。这时我的师傅伸出一只脚,狠狠的踹向了他二徒弟的面部,我看见二师兄猝然的往后倒了下去,像刚被掏空的蛇皮口袋。好半天,师兄才复苏的蛇一样从地上卷曲着爬起来,两道殷红从他的鼻孔蜿蜒而下,几乎穿越了整个面部。他没有完全站起来,依旧半蹲着,一步步挪到师傅的脚边,伸出一只手,固执的去扯师傅脚下的口袋。

        这时候,我看见我的师傅面部完全变成了死灰色,五官也剧烈地痉挛着,像一锅煮烂的饺子。良久,他终于仰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气的感觉和水庄冬天的寒风一般,经过皮肤,直抵骨髓,能把人的那颗心都冻僵了。他终于移开了紧紧踩踏着口袋的脚,转身走了,走得很快,留给我一个颤抖不止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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