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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

发布: 2011-5-12 21:41 | 作者: 肖江虹




        18

        道路弯弯拐拐,曲折迂回。乡间小路就是这样,站定一个点,极目远眺,道路伸出去没多远就倏然不见了。赶上去,才发现它又折向了某一个去处,再远眺,还是只能看到一根断面条。我们就在这样一条琢磨不定的道路上走着。最前面是我的师傅,中间两个,一个大师兄,一个蓝玉,我跟在最后头。

        蓝玉自从离开土庄后,没有出过一次活。今天他能站在游家班的队伍里,我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也不知道师傅是怎样说服蓝玉跟我们出这次活的。那天师傅离开二师兄家后,就直奔木庄去了。昨天晚上,蓝玉推开了我家的门。

        师傅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衣服上的折痕都还清晰可见。他走得很快,像一只老当益壮的野兔。蓝玉有意把步子放慢,很快我们的队伍就断裂成了两个块,前面是师傅和我的大师兄,后面是我和我的师弟蓝玉。

        和我并排着的蓝玉忽然说:“师傅老了!”。我点点头,蓝玉又说:“这是我第一次正式出活,也是最后一次。”。我转过头看着蓝玉,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过了半晌,蓝玉自言自语:“我答应师傅的,师傅也答应我的。”。

        我的师弟蓝玉就是这样,总让我琢磨不透,说话也玄机重重。我说这话什么意思?蓝玉笑笑,没说话。我就低头自己想,等我抬起头的时候,幽静的山路上就看不见人影了。

        在无双镇,和其他几个庄子比,火庄一直落在后面,房屋还多是拉拉杂杂的茅草屋,道路也没有其他几个庄子来得宽敞。但火庄人老实。无双镇人到集市上买鸡蛋,特别是买土鸡蛋,都要先问问是哪个庄子的。说是其他庄子的,人家不敢买。那是因为吃过亏的,问的时候一个劲给你打包票说真是土鸡蛋,买回去打开,一眼的翻白。只有火庄的土鸡蛋货真价实,黄澄澄的不说,价格也合理。今天出活的人家在火庄的西头,看上去家境一般,房屋翻了新,但屋子里却空闹闹的,只有些日常生活必须的物事,看来是屋子翻新耗光了家资。

        家境虽是一般,可仍旧热闹。这和死去的人有莫大的关系,死者是火庄的老支书。德高望重的老支书躺在堂屋里,安静得像一只睡去的猫。师傅过去恭恭敬敬的上了三炷香。晚饭毕,我们一班人聚在堂屋里,我百无聊赖,把玩着手里的唢呐。师傅则拿出他那支老黄木杆的唢呐不停地擦拭。

        大师兄把唢呐放进嘴里调音,咕咕唧唧的。师傅说你们都收起来,今天天鸣一个人吹。说完把擦拭好的唢呐递给我。

        我出奇的惊讶,大师兄更惊讶,连嘴里的唢呐都忘记卸下来了。

        “为什么?”我问。

        “他去过朝鲜,剿过匪,带领金庄人修路被石头压断过四根肋骨。”师傅面无表情的说。

        “百鸟朝凤!”蓝玉一扫慵懒的模样,绷直了问。

        架势是摆出来了。灵堂前一张宽大的木靠椅,一群孝子俯首跪倒在我面前。所有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仰直了脖子往灵堂里看,连一直撒欢的那条老黄狗也规规矩矩的端坐在院子里。

        我忽然有了一种神圣感,像一个身负特殊使命的斗士。那些眼光让人着迷,在每天来来往往,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你是看不到这种眼神的。它是那样的干净无邪,仿佛春雨过后山野里散发着的清新气息,又像是冬雪里萦绕在山巅的蒸腾雾霭。

        师傅站了出来,对着灵堂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过身对众人说:

        “百鸟朝凤,上祖诸般授技之最,只传次代掌事,乃大哀之乐,非德高者弗能受也。”,我知道这几句是《百鸟朝凤》曲谱扉页上的几句话,下面的人是听不懂这几句话的,所以还是一贯的沉默。师傅接着说:“窦老支书我不多说了,他的所作所为金庄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果无双镇还有人能受得起‘百鸟朝凤’这个曲子的,窦老支书算一个,今天,给窦老支书吹奏送行的,是游家班的班主游天鸣。”。师傅的诚恳让跪倒在我面前的一干人开始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大哀至圣,敬送亡人,起奏!”师傅高喊。

        我把唢呐送到嘴里,忽然眼前一片漆黑。

        直到今天我都活在那段悔恨中,我本可以从容的完成一个乡村乐师所能完成的最高使命,可以让后人提起这段近乎传奇的事件时还能提起我的名字,本可以让乐师这个职业在乡村实现最动人的谢幕演出,甚至可以用一种近于神圣的方式结束我的乐师生涯。可就在那一瞬间,这些可能统统没有了,我的行为让无双镇这个古老的职业用一种异常丑陋的形式完结掉了,连在湮没于时代变化中的最后一刻也未能保持它曾经拥有的尊严。所以,在记录下这段经历的时候,我面临着可怕的记忆煎熬,我感觉我心灵深处的一块被时间慢慢治愈的伤疤又被重新揭开,我清楚的看见它鲜血淋漓,继而是透骨的疼痛。

        重新睁开眼,一双双焦渴的眼睛全都在看着我。我把唢呐从嘴里慢慢抽出来,站起来对我的师傅说:

        “对不起大家,这个曲子我忘了!”

        出人意料,师傅笑了,下面的人也笑了。下面的人还在笑,师傅却哭了,他蹲在地上放声痛哭,我、我的大师兄,还有我的师弟蓝玉,我们站在师傅的身边,谁都不说话。师傅哭了一阵,站起来对还跪在地上的孝子鞠了三个躬,说我们对不起窦老支书,也对不起各位孝子。

        焦三爷吹一个不就行了!人群中有人建议。

        师傅摆摆手,说我早就没有这个资格了,这个班子不是焦家班,只有游家班的班主才有这个资格。师傅说完转过身从我手里抢过那支唢呐,抬起膝盖,两手握着唢呐猛力一沉。

        咔嚓!

        师傅走了,他迅速消失在了金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蓝玉从地上把断成两截的唢呐拾起来,又看看我,说:“看来我这辈子是听不了百鸟朝凤了!”

        19

        父亲对我的态度是越来越坏了,他看我什么都不顺眼,水缸空了,他骂我眼瞎了,连水缸没水了也看不见;我把水缸挑满了,他还骂我,说我除了挑水还能干啥?

        父亲骂得对,我都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窝在家里。你看水庄和我一般年纪的人,娶妻的娶妻,生子的生子,还有大部分早就打点好行装,爬上开往县城、省城的客车走了,除了过年过节能看到他们一两眼,平时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村里几乎就看不到了。

        自从游家班解散后,我再没吹过一天唢呐。

        游家班的解散没有什么仪式,自自然然的,仿佛空气蒸发了一样,请也没人请了,吹就更没有人吹了。我和大师兄在无双镇的集市上遇到过一次,我们互相问候,还谈了今年庄稼的长势,最后还到无双镇的馆子里喝了一顿烧酒,可谁都没有说关于游家班的事情,哪怕一丁点也没有,像这个班子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

        我二十八岁了,水庄的冬天又来了,水庄的冬天如今是越来越随便了,连场像模像样的雪都没有,最近两年更是蹬鼻子上脸,连点缀性的雾凇也看不见了,整个冬天都邋里邋遢,只知道一个劲的落冰雨,钉得人脸手生疼不说,还把一个水庄搅得稀泥遍地。

        我现在最怕和父亲照面,不光是怕他骂我,是看着他一天天老去的模样我就会内疚。别人的儿子每年都能给家里寄回来数目不等的钱,我却只能坐在家里吃吃喝喝。母亲不像父亲那样责骂我,但她总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叹气的声息像一块永远挤不干水的海绵,这比父亲的责骂让我更难受。就这样,我不得不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逃避。父亲每天吃完饭就去庄上看人打牌去了,他不参与,只是看,其实父亲很想坐上去摸一摸的,可他的口袋不允许。母亲则是每天都在灯下一直坐着忙,忙到实在疲乏得不行了才去睡觉。

        我每个夜晚都早早爬到床上,却往往到了天亮还没有睡着。

        今年从稻谷返青开始就没有落过一泼雨。本来都乌云密布了的,天地也陡然黑暗了,眼看一切前奏都摆足了,一庄子人都站在天地间等着瓢泼的雨水了。结果呢,稀稀拉拉的下来几滴,在地上留小几个濡湿的坑点,立马就云开雾绽了。反复几次,水庄人的希望和耐心像田里的稻谷一样,都干枯瘪壳了。

        父亲的背越来越佝偻,像一张松垮垮的泥弓。父亲每天都守在他的稻田边,脸色和稻子一样枯黄。他的眼神散漫无力地在一坝子干瘪的稻浪上翻滚,跟着风的摆动,晃来荡去,软弱无力。就这样一直到黄昏,他才直起腰来,在一阵吱吱嘎嘎的骨头摩擦声中,开始把枯朽的身躯往自家屋子里搬运。

        偶尔我会在院子里遇见他,他总是呆呆的看着我,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讥讽,目光蛛丝一般的柔软,缠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季的稻谷最后全枯死在了田里。我站在水庄后面的山头,视野里是一片灼人的枯黄,那黄一直向天边延伸,这样的颜色真让我绝望。但水庄的游本盛更让我绝望。一张脸黄得肆无忌惮。肝癌晚期,我和母亲竭力要求把圈里的老牛卖掉给他治病,可游本盛说:算了,我就是田里的稻子了,再大的雨水也缓不过来了。

        一个月来,父亲的身体在木床上越来越小。从医院回来,父亲就再没有离开过家里那张宽大的木床。木床是爷爷留下来的,父亲当年就在这张大床上降生,如今,他又即将在这张大床上死去,像完成了一个可笑的轮回。

        早晨我把家里的老牛牵到水庄的河滩边吃了一些草。中午回家的时候,我居然看见父亲站在庄头,阳光把他捏成一小团,他把身体靠在土坎上,土坎上有茂密的青色,这样他就像一朵从草丛里长出来的黄色蘑菇。我远远就看见了他,惊讶过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怕他看见我的眼泪,拭干了才走近他。他颤颤巍巍地过来,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儿。拍了拍老牛的脖子,父亲说:“把它卖了吧!”,说完了居然下来了两滴眼泪。我明白了,父亲还不想死,他毕竟才五十出头,这样年纪的水庄人,都身强体健的穿梭于田间地头,还有使不完的劲,眼前的路还远得看不到头呢!“早该卖了,早卖早治的话,也不至于这样了。”我说。

        牛卖掉那天,我在无双镇给父亲买了一双软底布鞋,我想过了,进城治病难免要走来走去的,软底布鞋穿上不硌脚,父亲全身只剩下骨头了,什么都该是软的才对。

        晚上回来把鞋子递到父亲手里,他竟然从床上翘起来给了我一耳光。

        “谁叫你费这钱?狗日的就是手散!”

        耳光一点不响亮,听见的反而是骨头炸裂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把父亲扶下躺好,他两个鼻孔和嘴都大口大口的呼着浊气。喘了好一阵子,父亲终于平静了下来,他先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艰难地把身体侧过来对着我说:“天鸣,我听说金庄的唢呐也吹起来了。”我点点头。

        其实不光金庄,无双镇除了水庄其他几个庄子都有唢呐了。也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城里下来的乐队就从无双镇消失了,就像停留在河滩上的一团雾,一阵风过,就无影无踪了。乐队一消失,唢呐声就嘹亮起来了。

“把游家班捏拢来。”父亲说:“无双镇不能没有唢呐。”

        “有哩!除了水庄其他庄子都有了。”我说。

        “日娘,那叫啥子唢呐哟!”父亲面色灰土,喘气声也大了许多,额头上还有汗出来。

        我呆坐在床边,不说话。父亲的喉咙里有咕咕的声音,像地下的暗河,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良久,我听见父亲发出呜呜的哭声,哭声尖而细,如同一柄锋利的尖刀,划过屋子里凝滞的气息,继而如撕裂的布匹,陡然凄厉得紧。

        此刻我才发现,我的父亲,水庄的游本盛心里一直都希望他的儿子吹唢呐的。在游家班解散后,父亲那种看似寡毒的蔑视、打击、嘲讽,其实是伤心欲绝,是理想被终结后的破罐子破摔。我又想起了父亲带着我拜师的那个湿漉漉的日子,还有他跌倒后爬起来脸上那道殷红的血痕。

        我伸出手,摸到了父亲夸张的锁骨,它坚硬地硌着我的手,更硌着我的心。

        我试试吧。我说,声音很小,但父亲还是听见了。

        尽管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见了父亲眼里的亮光,我的话像一根划燃的火柴,腾地点亮了父亲这盏即将油尽的枯灯。

        “我就知道,你狗日的还想着唢呐。”笑容在父亲枯瘦狭窄的面容上铺开,氲成一团凄苦和苍凉。“知道我为什么卖牛吗?”父亲纯真得像一个孩子:“我那是给游家班买家什用的,我想过了,啥子鼓啊锣啊,都老旧了,该换新的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咳嗽,父亲太兴奋了,又呼啸了一阵才平静了下来,父亲又说:“我死了,给我吹个四台就行了。”

        “我给你吹‘百鸟朝凤’。”我说。

        父亲摆了摆枯瘦的手,半天才说:“使不得,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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