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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朝凤

发布: 2011-5-12 21:41 | 作者: 肖江虹




        4

        到土庄两个月零四天,蓝玉来了。

        蓝玉来的头天晚上,土庄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得床来,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男娃子。他的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裤上粘满了黄泥。在他的身边,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也披着一身的潮湿,他两个手不停地搓着,眼睛跟着师傅转。这个时候,我的师傅正在牛圈边给牛喂草,他大把大把的把青草扔给圈里的牛,还在院子里过来过去的,就是不看院子里的蓝玉和他的父亲,仿佛院子里的两个人只是虚幻的存在。我看出了蓝玉父子的尴尬,想起自己刚来到这个院子的情景,就有些同情院子里的人。

        这个时候,蓝玉抬起了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一脸黄泥的蓝玉也笑了,他的笑意很薄很轻,仿佛往湖面上扔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子起来的一层涟漪。好多年后蓝玉还在对我说,他说当时跪在泥水里的他都有了天地崩塌的感觉,他已经打定回家的主意了,不管他的父亲同不同意他都准备回家了,就是因为我的那个微笑,他留了下来。

        师傅同意收下蓝玉是在蓝玉的父亲两个膝盖也重重的跌落在泥地里后。当时师傅正抱着一捆青草往牛圈边去。那个异样的声音至今还犹然在耳,我看见蓝玉的父亲两腿一屈,接着他面前的水被砸得稀烂,咚,一个院子都颤抖起来。师傅回过头就僵在那里了,然后他说你起来吧,我可以试试他是不是吹唢呐的料,不行的话,你还得把娃领回去。

        和我相比,蓝玉的测试多出了好几项内容。除了吸水,还有吹鸡毛,师傅把一片鸡毛扔到天上,要蓝玉用嘴把鸡毛留在空中,一袋烟的功夫不能掉到地面。还有就是打靶,含上一口水,对着桌上的木牌,在四步外的距离用嘴里的水把木牌射倒。我很为蓝玉担心,因为我连一瓢水也是吸不完的。

        蓝玉轻描淡写的就完成了测试,不仅我惊讶,连师傅都有些惊讶了。虽然他把这种惊讶包裹得很严实,当蓝玉把桌上的木牌射倒后,他的两条眉毛很迅速的彼此凑了凑,眉间也多出来一条窄而深的沟壑。我至今都承认,我的师弟蓝玉天分比我要高得多。

        蓝玉留下来了,和我住一张床。师傅还郑重的把我介绍给了蓝玉,说这是你师兄,师兄师弟,就要像亲兄弟一样的,懂不懂?蓝玉点了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晚上蓝玉在床上问我,吹唢呐好玩吗?我说不知道,蓝玉惊讶地翻起来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是都来两个月了吗?我说我还没吹上一天的唢呐呢!哪你在干啥?蓝玉问。喝水,喝河湾的水。我答。

        打蓝玉来后,土庄的河湾边吸水的娃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土庄人从河湾过就大声说焦三爷又收徒弟了,焦家唢呐班人强马壮了。

        在我们吸水的这段日子里,师傅和他的唢呐班共出了十多趟门。整个无双镇都跑遍了。我和蓝玉还认识了焦家唢呐班的师兄们。我的大师兄年纪和我父亲差不多,师傅让我和蓝玉叫他大师兄,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是个满脸胡须的大人。我们怯怯的喊罢,大师兄摸摸我们的脑袋,然后看着师傅笑笑。师傅说磨磨都能出来。大师兄又笑一回,他笑的时候嘴裂得很大,胡子满脸跑,他把唢呐凑到嘴里,唢呐的苇哨和铜围圈就不见了。

        接活后出门的前一晚,焦家班照例要吹一场的。院子里摆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师娘煮好的苦丁茶和炸好的黄豆。师傅和他的徒弟们散坐在院子里,大家先聊一些家常。聊家常的时候有一个人声音最大,说话像打雷,他是我的二师兄。据师娘讲,二师兄是师傅最满意的徒弟,天分好,也刻苦,特别擅长吹丧调,能在灵堂把一屋子人吹得流眼抹泪。聊一阵子天,师傅就咳嗽两声,众人会意,各自从布袋子里抽出唢呐,第一步是调音,看看唢呐音调对不对;然后师傅起调,如果接的是红事,就吹喜调,喜调节奏快,轻飘飘的在院子里奔跑;如果接的是白事,就吹丧调,丧调慢,仿佛泼洒在地上的黏稠的米汤,等到师傅独奏的那一段,我和蓝玉眼窝子都有了一窝水。

        无双镇大部分人家接唢呐都是四台,所谓四台,就是只有四个唢呐手合奏;比四台讲究的是八台,八台除了四个唢呐手,还有一个鼓手,一个钵手,一个锣手,一个钞手。八台不仅场面大,奏起来也气势非凡。师娘告诉我,如果练的是八台,土庄的人都会来,聚在院子里,屏声静气的听完才散去。毕竟八台一是难度大,二是价钱高,一般人家是请不起的,土庄人近水楼台,运气好的话一年能听上一两回。我又问师娘,有比八台更厉害的吗?师娘笑笑,说有,我问:是什么?

        百鸟朝凤,师娘答。

        怎么个吹法?我问。

        独奏!师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肃穆。

        独奏?谁独奏?我和蓝玉惊讶的问。

        夜风撩着师娘的头发,她的表情像一本历史书,好久她才说,当然是你们师傅。

        5

        三个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芦苇杆把河湾的水吸了上来。可我还是没有吹上唢呐。师傅只是让我和师娘下地给玉米除草。土庄六月的天气似乎比水庄的要热得多,我们水庄这个季节都是湿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对师娘说土庄不如水庄好,我们水庄没有这样热,师娘就哈哈的笑,笑完了说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经过河湾的时候,我的师弟蓝玉扎着马步在河湾上吸水。蓝玉是有天分的,他才来一个月,就接到师傅递给他的一人多高的芦苇杆了。我到这一步比蓝玉整整多用了一个月时间。

        吃完晚饭,蓝玉去刷碗,自从他来了以后,刷碗这个活就是他的了。刚开始我还觉得好,想终于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没过两天师傅对我说,跟你师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蓝玉刷碗的声音特别响,刷碗这活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发出些声响是难免的,但绝没有这样大的声响的。连提个水壶,蓝玉都要弄得惊天动地的,一弓腰,就发出咳的一大声,仿佛他提起来的不是一个水壶,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蓝玉就从厨房出来了,他甩了甩两只湿漉漉的手,眼睛看着师傅和师娘,他的意思是告诉我们,该他的活已经干完了。

        蓝玉得到了师娘的夸奖,师娘说蓝玉刷碗动作比天鸣麻利,顿了顿师娘又说,麻利是麻利,但没有天鸣刷的干净。

        蓝玉不仅话多,也会讲。他坐在师傅和师娘的中间给他们讲他们木庄的奇怪事,师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连师傅一直绷着的脸都会不时舒展开来。我没有蓝玉的嘴皮子,就在旁边一直闷坐着,师娘好像看出来了,就对我说,天鸣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话就回去看看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师傅,我想是这个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征求师傅的意见。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窝就一阵发热,我真想家了,想父母,还有两个妹妹,他们肯定也在想着我的。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师傅,老半天师傅才说,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庄了。

        以前觉得水庄什么都不好,一脚踏进水庄的地界,我发现水庄什么都好,水庄的山比土庄的高,水比土庄的绿,连人都比土庄的耐看呢。

        走进我家院子,母亲正蹲在屋檐下剁猪草,父亲站在楼梯上给房顶夯草。一看见我,母亲就扔掉手里的活跑过来,她摸摸我的头,又摸摸我的脸,说天鸣回来了,还瘦了。母亲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觉得特别好闻,我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脸了,好像黑了不少,看着母亲,我的眼睛就模糊起来。

        本盛,天鸣回来了。母亲对着父亲喊。

        父亲没有从楼梯上下来,他弯下腰看看我,又继续给屋顶夯草。

        好好的,回来做啥?父亲的声音顺着楼梯滑下来。

        师傅让我回来的。我直着脖子说。

        啥?你个狗日的,烂泥糊不上墙。父亲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的摔下来,破成了好几块。

        娃好好的,你骂他干啥?母亲说。

        好好的?好好的能让师傅赶回家?父亲从楼梯上下来,还腾出一只手狠狠的对着我戳。你啊,你啊,你——。父亲发出的声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来的。

        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顿腊肉,还不让两个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里夹。父亲在饭桌上不停的对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么时候回去?母亲把碗里最后一片腊肉夹给我问。早去早回,师傅说的。我说。真的?父亲把头歪过来问,我点点头。这时候水庄的游本盛才笑了,还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后脑勺,轻轻的。我发现,这顿饭父亲的筷子一直没有伸到肉碗里,我把母亲给我的最后一片腊肉夹起来放进了父亲的碗里,父亲笑得更欢了,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月亮上来了,两个妹妹都睡了。我和父亲母亲坐在院子里,我给他们讲了木庄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唢呐除了四台和八台,还有什么吗?我问父亲。

        父亲笑了笑,然后看了看母亲,母亲也笑了笑。

        莫非还有十六台?母亲说。

        我摇摇头。说唢呐吹到顶其实是独奏呢!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这时候我看见父亲的笑容不见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变得复杂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转向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去学吹唢呐吗?

        我摇头。

        就是要你学会吹百鸟朝凤。

        我惊讶了,就兴奋的说原来你也知道百鸟朝凤的啊!还表态说你们放心,我学会了回来吹给你们听。

        没有那样简单,你师傅这十多年来收了不下二十个徒弟,可没有一个学会百鸟朝凤的。父亲说。

        很难学吗?我问。

        倒不是,这个曲子是唢呐人的看家本领,一代弟子只传授一个人,这个人必须是天赋高,德行好的,学会了这个曲子,那是十分荣耀的事情,这个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极好才行,否则是不配享用这个曲子的。

        咱家天鸣能学会吗?母亲问。

        父亲摇摇头,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天上的一轮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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