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左边的历史:关于柏桦诗学中三个关键词的对话

发布: 2010-11-27 10:20 | 作者: 唐小林、柏桦



       江南:“从左边之诗到逸乐之诗”
      
       唐小林:我忍不住要谈“江南”了。不知你是否记得,“江南”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你的诗歌中,是在1984年的春天。在那时你写下的《春天》这首诗中,有这样的诗句:“酒呈现出殷红的李白/这时不是你的嘴唇在喝/是另外的嘴唇在喝你/喝完唐代江南的诗歌/喝完老虎火红的呼啸”。应该说,从那时起,你的诗歌中就开始有了一种“江南”情结。你的“江南”显然有别于“夏天”,它似乎是和“春天”一起发生的。
      
       柏桦:其实,我对江南的初始印象,来自幼时的阅读。在终日幽暗的重庆家中,当我在丘迟的一篇文章《与陈伯之书》中读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时,欢欣鼓舞,心向往之。江南从那一刻起,便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象征、一个符号,甚至一个幻觉。
      
       唐小林:那么,作为一种有关你个体生命的象征、符号和幻觉的“江南”,对于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柏桦:由于人的好奇心(包括对古老事物的着迷)及喜新厌旧的天性,人总向往远方的生活,注意:只是向往而非亲历,这犹如叶公好龙,诗之张力在幻觉中,而不在现实里。套用一句俗话吧,人喜欢“生活在别处。”但真去了“别处”,他又会想象出另一个“别处”如此循环,永无休止。另外,宇文所安的一段话,也比较接近我所理解的“江南”。他说:
      
       “江南”“引出了地域问题,对于宋代以来的文学,地域问题十分重要。江南知识分子有一种特别的影响力,以至我们常常把江南地域文化当成‘中国’文化。我们可以看到一些充满地域意识的地方传统,尤其在四川和广东这样的地方,它们努力确认自己的地方身份,以对抗江南精英。”(参见宇文所安:《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中译本序第3页,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唐小林:不过,从现有的文学史来看,从《楚辞》以来,而不是宇文所安所说的宋代以来,地域问题就显得十分重要。事实上,中国诗歌,从《楚辞》开始,就有了两个传统:一个是以《诗经》为代表的北方传统;一个是以《楚辞》为代表的南方传统。北方传统,更加意识形态化,南方传统更有所谓“纯文学”、“纯粹诗歌”的意味。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可以说,你的“江南”更接近以《楚辞》为代表的南方传统?
      
       柏桦:这样的区分南北之传统,只是一般史家为了表述的方便,才作如是观、如是解,而我更乐意谈的是南北的混搭与杂揉.古人说至清则无鱼,南北之别也不能作这种找截干净的区分。从古至今我们常听到这样一个偏见,即南方的文学和诗歌比北方的优雅细腻,是这样吗?我看往往不是这样,真实情况要比这个信口而来的评判复杂得多。
      
       唐小林:当然,你的诗歌对南宋及其以后的“江南”,尤其是清末民初那个精致、雍容、颓废的“江南”更加着迷。你对“江南”的歌咏和书写,除了飘逸着一种永恒的“文化乡愁”外,在那些日常、恬淡、繁复而又不乏温暖的生活细节后面,深深地隐藏着一种态度,一种要经由诗歌回到某处的态度。
      
       柏桦:是的,这犹如我在许多地方说过的,如让我选择,我将选择生活在民国初年的苏州、常熟一带,因那里是南社和鸳鸯蝴蝶派的摇篮和圣地呀。他们“提倡新政制,保守旧道德”(包天笑)的人生观也是我的理想。同时他们的饮食起居也令我向往。虽然陈去病、柳亚子等人因为科举之废,前途渺茫,也有牢骚,也有“躁郁”(这个词尤其指陆忆敏《墨马》一诗中所使用的意思:“碎蹄偶句/叩阶之声徐徐风扬/携书者幽然翩来/微带茶楼酒肆上的躁郁”),但他们依然留恋山水、诗酒,动辄邀众文人聚饮联日竟夕。他们那种饮食男女,花前树下的生活离我最近,是我完全可以感觉到的。当然,我也更乐意与徐枕亚、苏曼殊、叶楚伧、陈去病等人流连诗酒、消磨人生。
      
       唐小林:所以“江南”在你那里,不仅是一种想象的空间,更是一种关于人生、关于人的存在的一种独特的理解和追求。
      
       柏桦:当然。因为它有三样东西特别逗引我的兴味:黄酒、昆曲、园林。
      
       唐小林:“黄酒、昆曲、园林”,你对“江南”如此的想象和叙述中,充满了源远流长、无与伦比的“民族性”或者“华夏性”,它是你对华夏文化的天才般的“空间感觉”。
      
       柏桦:这种空间感觉在江南园林中最能体现。我国著名的建筑大师童寯先生在《园论》里说得最好,特别足以安顿我心。他是这样说的:“中国的园林,则是为了想象……他的环境是一种虚构,他的生活是一种哲学,他的宇宙是一个梦想。只有与世隔绝的人,才能体验到完美的快乐。”他还说:“与追求享乐主体的艾斯泰别墅和图埃乐里宫苑相比,中国园林之宗旨则更富有哲理,而非浅止于感性。在崇尚绘画、诗文和书法的中国园林中,造园之意境并不拘泥而迂腐。相反,舞文弄墨如同喂养金鱼,品味假山那样漫不经心,处之泰然。闲暇之余饮茶品茗无疑要比藩篱之后调情说爱更有益身心,……西方世界似乎会更完美,如果西方向东方学习生活的艺术,隐逸沉思则比哗众喧闹更为享乐。”
      
       唐小林:在今天看来,这种源于“江南”的“东方生活艺术”弥足珍贵,因为在一个更深的层面,由这个“江南”所形成的“生活空间”,与日益“现代性”的时间之间形成某种潜在的“对抗”。我注意到,你对“江南”的向往、奔赴和迷恋,似乎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似乎是来自无法抗拒的远方以远的指引,似乎完全出于你的禀性。但这些“似乎”都由来有因,是“现代性”在有意无意间,触动了你最隐秘不彰的那根神经。
      
       柏桦:这样说吧,即便那令人厌倦的现代性触动了我的神经,而江南三宝(黄酒、昆曲、园林)完全能够帮助我克服这现代性所带来的焦虑。你说的,以“江南空间”对抗“现代性时间”倒是十分有趣,也逗人思想。只可惜现在的“江南空间”早已被裹挟在现代性的时间进程里了。那个空间是属于幻觉的,我们回不去了,但在某些书中“梦游奇境”还是可行的。譬如我们就完全可以在吴自牧的《梦梁录》中神游南宋时期的杭州夜市,并按图索骥,在哪一座桥边或哪一条小巷可以找到最好的吃酒的酒楼。
      
       唐小林:其实,你的那些有关“江南”的诗歌和叙述,就是在想象和冥想中,经由语言、声音和节奏的“梦游奇境”。而正是在这种奇境梦游中,你从“你的夏天”走进“你的江南”,从波德莱尔的露台,走向你自己构筑的诗歌宫殿;走进你的诗学和哲学。
      
       柏桦:是的,之外,也无路可走。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变之魔法,人人都有,更何况我了。又犹如卞之琳说过的那样,中国诗人除了“化欧化古”,难道还有别的道路可走吗?人人都如此,我也不会例外。至于我的诗学之变,总括来说,就是从左边之诗到逸乐之诗。
      
       唐小林:“从左边之诗到逸乐之诗”这个说法太妙了,比较切合你的诗学观的一个演变。但并不完全。你旗帜鲜明亮出“逸乐”诗学,在我看来,是对中国当代诗学的一大贡献。你说这是受到白居易的启示,并在有明一代的闲适安乐甚至颓废中得到激发。你甚至认为,作为一种文学观、美学观和价值观,“逸乐”是华夏文学和诗学中的一个伟大传统。我比较赞成你的观点,但我宁愿把你对“逸乐”的追求,叫做重返“天真”、重返“存在”、重返人最本质的东西。也就是说,它已经不仅仅是返回那个传统,而是在那个传统中赋予了今天这个时代的意义。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你的诗歌才如其所愿,经由语言挽留住时光。你在2007年夏天写的一本书《水绘仙侣:1642——1651:冒辟疆与董小宛》,就是你“从左边之诗到逸乐之诗”转向的一个标志。
      
       柏桦:是的。记得当时我还专门写了一篇短文《逸乐也是一种文学观》,来简单地说明我的这一新的文学观,以及相关的写作考虑。我在这篇文章中说了这样一段话:“年轻时喜欢呐喊(即痛苦),如今爱上了逸乐。文学真是奇妙,犹如蛇要褪去它的旧皮,我也要从呐喊中脱出,来到《水绘仙侣》中完成自我的新生。明眼读者一看便知,《水绘仙侣》的用意是反‘五四’以降的热血与呐喊之新文学,它公开提出:逸乐作为一种价值观或文学观理应得到人的尊重。”
      
       我还引了李孝悌的一段话,来说明我在写作《水绘仙侣》时对“逸乐”的体会:“在明清士大夫,民众及妇女生活中,逸乐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甚至衍生出一种新的人生观和价值体系。研究者如果囿于传统学术的成见或自身的信念,不愿意在内圣外王,经世济民或感时忧国的大论述之外,正视逸乐作为一种文化,社会现象及切入史料的分析概念的重要性,那么我们对整个明清历史或传统中国文化的理解势必是残缺不全的”。的确,正如李孝悌所说,“缺少了城市,园林,山水,缺少了狂乱的宗教想象和诗酒流连,我们对明清士大夫文化的建构,势必丧失了原有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