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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纪事

发布: 2010-9-09 17:03 | 作者: 林那北




       
       老何这次回来仅呆两三个月,过后他要再赴美国。走时他不是孤身一个人,得把那两个花朵似的小女孩一并带上。小女孩是在美国出生,有美国籍,该去上学了。也就是说都走了,国内不再有亲人。十二床如果接回老家,家中没有至亲的人,只能靠护工照料,那情形光是猜一猜,便知是怎样结果了。有人就劝老何,说无论如何医院还是好的,不说治好,至少有抢救的能力。回家去,家在乡下,万一出现危险,怎么办?
      
       老何眼一眨说,还能怎么办?死了嘛。
      
       全场都静默了,确实很意外,谁也没想到老何会这么说,而且说得如此平静若无其事,像是说远处的陌生人,像是说一头猪一只羊的最后结局。
      
       护工此时正举起十二床的左腿,张驰有度地按摩推拿。那腿白花花的像根巨藕,只是缺了水份与光泽。因为有人看,护工显然更卖力,并且尽量将专业水准展示出来,多少有炫技的成份。
      
       其实一定要说专业,这个病区的护工没有一个敢自夸。他们中四川与江西人居多,同一个村子的只要来一个,接下去就会带来一串,彼此七亲八姨的大多有关连,一般来几天,看几次,就能依样画葫芦忙开了。只有十二床的这个护工是个例外,他原先在上海护理十二床,很得十二床家属满意,就随救护车一路跟来了,到这里形单影孤,职业能力一直被同行故意置疑,所以这会儿就格外用力表现,都快有表演感了。
      
       幸亏你们有钱啊!有人感慨道,话里的意思当然也包含着:如果没钱,如果没有多给护工钱,护工就不可能这么卖力伺候了。
      
       老何这时候突然也跟出一句感慨,老何说,还是共产党好啊!
      
       大家都不免一愣,如此革命的话,我们从小听到大,耳朵早已习惯了,但它突然从偷渡去美国的老何嘴里说出,还是吓一跳,而且惊诧着,摸不着头脑。这时老何重重叹口气,转过身子,指了指对面的病房,摆几下头,再叹口气。大家心里悄然噢了一声,终于明白老何的意思了。对面是个单间病房,独住一个老人,老人八十岁了,每天挂瓶吃药无拘无束??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无拘无束这个词放在别处,最多有自由自在感,在医院,却体现了另一种健康人无法想象的重要意义。
      
       连作为美国人的十二床都对医药费无能为力的时间,对面房里三十八床却根本没有此类烦恼,老何指的正是这个。
      
       三十八床
      
       被老何所羡慕的三十八床肥胖,壮硕,满面面红光,乍一看都不像是个病人。
      
       但三十八床右边手脚都不能动,舌头不仅僵住了,还一下子肿大了很多,悬在两唇间,不时蠕动几下,所以他基本说不出话来,能说的只是有限的一些单音,啊啊啊的,左手比来比去。
      
       三十八床是去年中风倒下的,曾惊险万状过,病危通知书一封接一封下达。因为最好的药物与护理的及时跟进,他一天天挺了过来。用的药确实很多,公费的自费的,只要有益,都推进去。解放前三十八床是地下党员,还上山打过游击,因此有了离休干部的待遇,按政策,他的医药费绝大部份公家都承担了。不好意思,每个月都要好几万元啊。年轻前三十八床曾把加工资的机会主动退让掉三次,因为有更困难的同志嘛。那时的情形如今想来真是感慨万端。三十八床的女儿跟他开玩笑,说他一生都那么讲党性有觉悟,现在终于也堕落成了国家蛀虫,每天都在吸着人民的血汗钱。另一个玩笑也开得很离谱,说人家杨振宁八十二岁还能结婚娶新娘,你八十岁就躺在床上动不了,差距太大了。
      
       三十八床听了呵呵笑起,他都明白。
      
       刚病倒那一阵,三十八床有过一阵什么都不明白的日子,两眼翻白,吸呼微弱,任你在床旁怎么叫唤都丝毫没有反应。两个月后人虽醒过来了却又开始暴躁狂乱,用还能动弹的左手左脚蹬踢擂打,几乎要拆散床架,还整天没来由地大喊大叫,“公社!”“群众!”“革命!”“社会主义!”诸如此类,喊叫的都是很政治化的词语,而且声若洪钟,气壮山河。自他入院,他的妻子白天黑夜一直在病房守着,问他:我是谁?他说:依妹。依妹不是妻子的名字,妻子的名字他根本不记得了,连人也辨不清。但是以前的老战友老同事刚走到病房门口,他就一下子认出了,啊啊大声叫起,然后猛地抓住人家的手,嘴一下子扁了扁了,老泪跟着就下来了,像个委屈的孩子似的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哭得地动山摇。
      
       他妻子目瞪口呆,妻子说,之前从没见他哭过,连关在学习班里批斗时,都以敢跟工宣队的人拍桌子瞪眼睛闻名的啊,真没想到他也会哭。
      
       病情稳定下来后开始做康复训练,比如站立,比如发音,比如认字。三十八床年轻时能说会写,在报刊上还发表过文章,但这时候却像幼儿园刚入学一样,从单字学起。恢复认字非常困难,训练有素的医生充满耐心地一遍遍教,他一遍遍跟读,读完了,也就忘了。
      
       毛主席,这是他最初恢复记忆的字。
      
       祖国,他又认出了另一个词。
      
       医生还教他唱歌。中风之前,三十八床是老人合唱团的成员,家中专门配起卡拉OK机,昏晨时刻,动不动就把音调开得极大,然后放肆地、酣畅地、激情澎湃地高声大唱,唱得前后幢居民楼哈哈大笑。三十八床姓林,邻居们边笑边想,原来进合唱团并不是想像的那么难啊,单单一个嗓子好,居然也就够了。例子就在跟前,这个老林,因为满口没有一颗牙,唱歌因此跑调都跑到千里之外了,在合唱团里竟然还是台柱。又想,嗓子好原来也可以把一个人的自信心如此鼓足起来啊,老林把机器音量开得这么大,完全有娱乐四方邻居的理想,他要是觉得自己歌声不美不动人,肯定不敢这么慷慨大方理直气壮的。三十八床住院后,他的一些邻居去医院探看,说着说着就说到他的歌声。老林啊,你要快快好起来,听不到你唱歌,我们还不习惯哩。
      
       早先家属还存幻想,以为三十八床还有恢复如常的可能,慢慢地知道这不切实际,一步步后退,退到只要他意识清醒能说话会表达就行了。在治疗大半年后,这个愿望侥幸实现了一半。他意识清醒了,但不能表达,只能用手比来划去的。比如晚上七点正,如果病房里电视没开,或者开的是其他频道,他的手就会往前指,指着电视,对护工吱吱呀呀喊叫。护工明白了,他要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病之前这个节目他是雷打不动一定要看的,经过一场生死大劫,生物钟其他齿轮都混乱了,只有这个却分秒不差地留存了下来。真弄不懂他究竟是靠什么掐准时间的,难道还能看得清放在电视机顶上的那台小闹钟?
      
       医生也懂“因材施教”,对三十八床的语言训练于是从唱歌入手。《东方红》,这是三十八床病倒后唱出的第一首歌。第二首是《国歌》,第三首是《国际歌》,第四首是《卖报歌》。都是老歌,老歌以及那些与往昔最生龙活虎岁月紧密相关的老词老朋友老电视节目,都在三十八床的记忆里沉淀得最厚实顽强,因而唤醒得也最容易。三十八床像歌星一样过起了每天有专人教他发音练唱的生活。他女儿在一旁逗他:好好练,争取上春晚!
      
       这些日子他女儿动不动就往医院跑,那本来是她陌生的地方,猛然间却发现世界的缝隙里竟还有一处如此沉重的角落,疼痛、绝望、无奈堆积如山。穿行在病房,不时有种突然闯入一间工厂废旧仓库的感觉,那么多残缺破损朽坏的产品迎面扑来,满目疮痍,忧伤可怖。而每次从医院大门走出,又总忍不住长吁一口气,那一瞬,阳光或灯光都有种久违的感觉。
      
       是的,这人是我,我是三十八床的女儿。
      
       刊《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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