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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纪事

发布: 2010-9-09 17:03 | 作者: 林那北




       
       十二床
      
       三十一岁的十二床病情与九床类似,甚至连发病的突然性也差不多:白天好好的,还开车带妻子去看病,傍晚在家喝点啤酒,喝到一半,头疼得开裂,然后蓦然倒地。从那时到现在,九个多月过去,他一直昏迷着。不同的是,他的昏迷还跨越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在芝加哥倒下,包机送到上海,又从上海花八千块钱租部救护车送回这座城市。医院的等级似乎一点点下降,他父亲甚至已经动了再往下降的准备,就是将他接回老家的村子里,听任命运对他做最后的判决。
      
       几个护工凑在一起议论说,神经病区长得最漂亮的病人就是十二床了,首先他很白净,另外他个子很高,再者鼻子很挺,等等。十二床闭着眼睛,脸色纸一般苍白,所以漂亮与否实在不太好下结论,但他个头确实很高,规格统一的病床别人摊手摊脚地躺着,尾部还有剩余的空间,他却没有,变形的脚趾头硬梆梆地前伸着,已经将床尾的铁架子局促地抵住。
      
       关于十二床的点点滴滴,别人都所知不多,越不多越有好奇。在走廊、在盥洗室,总有人会环顾左右向他的护工发问,护工说他只知道十二床全家都在美国,国内已经没有亲人。再问下去,护工就摇头。他只是被雇来照顾的,据说价钱挺高,高到什么地步?护工嘴一抿头一歪突然不说了。同行间就有了妒嫉,不时对他轧一下挤一下的。那护工脾气挺好,并不介意,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做事,显见比别人都更花力气。
      
       春节后十二床的父亲出现了。高个,这与十二床相似;黝黑,这与十二床相反。他姓何,大家称他老何。乍一看老何不像好接近的人,这个印象来自于他身份,更来自他的胡子:浓密、杂乱、拉沓。通常只有艺术家才有留乱七八糟胡子的兴趣,但老何穿着简单,每天运动衣牛仔裤运动鞋,而且身体松松垮垮,见椅子就一屁股坐,若是站着,也必定挨近什么建筑材料,墙或门框都是他身体的支撑物。人的肢体也是有语言的,而且这种语言特别真实可靠,实在丝毫难见被艺术雕凿浸染出来的那股特殊气味。
      
       大家跟他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距离,远远地眺望打量。老何也一样,他每天懒懒散散地来医院,在病床旁坐一会,什么事都不做,话也少说,然后好像完成任务了,站起走掉。
      
       看上去老何心情不好,很不好。他的不好大家能理解,又有点不太理解,感觉里头有一点点对焦不准似的。
      
       有一天老何还是开口说话了,他说是因为有人问。有太多好奇了,总之这个不问那个也问。老何好像也憋得挺久了,话就在嘴唇边,人家一问,他一点犹豫都没有,马上就倒出来。
      
       他的经历其实很简单:到美国差不多快二十年了,偷渡去的。在那干什么?打工呗,还能干什么。买房子了吗?哪里能买得起,都是租!有自己的店吗?没有,还没有。老何喜欢短句,一问一答间眼神就有点零乱了,但语气没有起伏,不像在说话,倒像在叹气。也没见他有多少动作,大部份时间双手都慵懒地插在运动衣的口袋里,眼望着对面的墙壁,偶尔才会瞥一眼问话的人。
      
       “不过,他有间店,中餐馆。”老何突然指着病床上的儿子说。大家噢了一声,有点意外。理论上在美华人应该还是富裕的,这是大多数人下意识的感觉,不富,那么千辛万苦千里迢迢跑去干嘛?不过具体落实到十二床的身上,还是有点错位。错在哪里?十二床是病人,没有神智、无法行动、身子变形,他是弱者,是被同情被可怜的对象,而美国的店老板则是需要仰望羡慕的。但老何的话还没说完,老何站在门口,将身子松松地倚地门框上,对站在走廊上的众人说:前一阵那家中餐馆卖掉了,卖了十二万美元,眨眼间,这钱就被医药费全部吞掉了。
      
       老何又说,真的都没了。现在是各个亲戚借的。
      
       全场无声了很久,隐约听到有人滋滋吸了口冷气。十二床刹时又还原成一个普通病人,他无店,无钱,病愈也遥遥无望,投向他的眼光重新有了许多怜惜。此时恰好一个护士提着输液瓶经过,护士也听到老何的话了,脸一侧,瞥过一眼,那一眼悲悯与意外夹杂混淆。
      
       据说在美国生病本来是有福利的,但人家也不是敞着钱包任住任吃。十二床刚病倒的那夜,急救车送他去的不过是家很差的小医院,治来治去治不出效果。家人就急了,想转大医院,人家不收。所以包机回国,回上海。那时是一门心思要把他命夺回的,所以破釜沉舟。如果早知不能治??唉!老何的眼神在这时变得复杂起来。
      
       十二床住院后,一对花朵般的女儿出现过几次,都不到十岁,白白净净的相当漂亮,来了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床上的父亲,不哭不闹不说话。女儿是由外婆带来的,一手牵一个,瘦小的外婆,黝黑的外婆,从病房外走廊铿锵地迈动脚步,感觉她是架马达,用劲地将两边的小美女牵动,又仿佛是只大鸟,正张大翅膀,那翅膀上挂着一对仙女似的小女孩。外婆的女儿、小女孩的母亲呢?问号很自然就冒上来了。
      
       老何把身子拉直,直了不过半秒,马上又倚到另一侧门框上了,用一只脚撑着,另一只脚别在前边。老何说,他老婆在美国。
      
       为什么不回来看他呢?
      
       还没有身份呀,回来就再也出不去了。
      
       老婆打工吗?
      
       打。
      
       该去打,挣了钱就能拿回来治病了。
      
       拿回来?她自己能养活就好了。她身体不好,经常生病。
      
       老何舔舔嘴唇,突然生出一些忌讳。老何不说了,他又把身子往上拉了拉,打算返身回病房里。看老何的脸色,他似乎后悔讲太多话了。许多人遇到难处时喜欢掏心事,急匆匆地指望别人分担,老何不是,老何一直沉默地独自抵挡着无措。接下去老何很可能再也不开口,嘴快的人急忙问:那你儿子是哪一年去美国的?
      
       老何头也不回地答:九八年。
      
       怎么去的?
      
       假结婚。
      
       站在门外的人互相看一眼,脚忍不住就跟着老何往里走了。大家围着十二床站定,静静地看他。十二床弓着脖子仰脸朝天,眼空洞地睁着,没看任何人又像在看每一个人,脖子咕噜咕噜地发出一串声响。这样的状态确实很难让人对他的前景有乐观指望,但大家不敢说出来。十二床从病倒至今,不仅把自己十年美国掏的金都败光,还连带让一家人都一穷二白,一切归零,白辛苦一场。但是能不治吗?至亲的人毕竟谁也狠不下这个心。接下去呢?钱没了,痊愈又缈茫无期,老何的心看来已经开始狠了。有人便问到老何是不是真要把十二接回老家去?老何点头。不治了?老何扯扯嘴说,还有什么好治?能治早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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