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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纪事

发布: 2010-9-09 17:03 | 作者: 林那北




       
       六床
      
       关于六床,并没打算多说,却是一定要说的,因为六床很特别。
      
       六床住院七八年,已经年且九十,跟挖太行五屋两座大山的愚公差不了太多。愚公还挥得动锄头,还能领着子子孙孙每天挖山不止,六床却不能。走进病房时,若不留神,根本不会看到六床上还有人,他太瘦了,一把干枯的骨头像一张薄纸似的紧贴床上,与被子融为一体。大多时间六床都在睡觉,如果醒着,见有人进来,他会选择性地发出声音,噢噢噢地叫,嗓音尖细短促,像某种动物发出的。
      
       所谓的“选择性”指什么呢?说了别不信,是指男人还是女人、是年轻的女人还是年老的女人。六床早已痴呆了,早已凡事浑浊了,单单能辩认的,竟是女性年轻美丽的容颜。小护士吃吃吃笑着说,我们一进病房他就来劲了。不仅来精神,荒唐的事在后头:有时候他会突然把裤子往下一拉,一边拉一边盯着人家嘻笑起来。快九十岁了,痴呆多年了,四肢僵硬了,意识不清了,单单某种本能却残存着。做是做不了什么,不过是潜意识里零星藏有一点意淫的快乐——抱歉,真让人不忍细说。
      
       但小护士并不介意,真要跟病人介意她们就不要活了。如果手头不太忙,她们还会说起六床的其他故事,比如谁来打针他高兴,谁来打点滴他乐意,诸如此类。六床住院久了,病情已经很稳定,基本上有在此安度晚年的意思,所以他的家属并不常来,雇了一个四川护工,护工挺能说会道,却又热爱打牌赌小钱。中午或晚上,几个老乡聚到楼梯口或者楼底下围成一圈,全情投入大战一番。这时候,六床就只能一人独自在床。他两腿间上了尿不湿,两手则用布条捆在床两旁的护拦上,这样,他就不会把床单弄脏,也避免了从床上滚落下来的危险。
      
       六床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处置方式,他仰面朝天,啊啊啊地哼个不停,凹陷的眼窝、干瘪的两腮以及没有一颗牙的大嘴似一个个小洞,幽幽豁着,阴森可怖。
      
       护士说,别小看他,从前他可是一名非常厉害的警官啊,立过功,当过英雄,名声很大,所以才有资格在这里养着。
      
       没有人打算小看他,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别人怎么看于他都无关紧要了。这个病区因为有他枯枝败叶般横躺在那里,陡然就有股特别的气息弥漫开来,这股气息有时让人窒息,有时又让人哑然失笑。
      
       不祝他长寿,只祝他余生能活得自在,没有痛苦。
      
       九床
      
       九床已经昏睡了三个多月,气管被切开,插上管,吸痰和喂食都依靠那根管和那个孔。因为一直躺着,肺有感染,痰非常多,咳起来气管像拉风箱,吱咕吱咕地尖利地鸣响,相当吓人。但吸吸痰,马上就安静下去了,安静得一点声息都没有。
      
       安静时五十一岁的九床紧闭双眼,头微微弓起,往一旁歪去。守在病床边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妹妹。刚开始很难弄清谁是妻谁是妹妹。削瘦一点的那个,挽着袖子索利地为九床翻身拍背吸痰喂食,以及倒尿擦身;而稍微矮胖的另一个,总是客客气气地站在旁边,递去这个接过那个,削瘦一点的那个吩咐一声,她做一下,不吩咐她就什么都不知怎么做。空闲下来时,削瘦一点的那个对别人说,这是我嫂嫂。又指指病床说,这是我哥哥。好像怕人不理解,她进一步解释说,我嫂嫂不认字,不会讲普通话,所以我妈妈逼我来照顾我哥哥,我这个做妹妹的只好来了。她是个表达能力相当好的人,五官也长得醒目,脸蛋是目前全球都流行的那种“巴掌脸”,很小很精致,却已经年老色衰了,而且也不修饰,衣服松松垮垮地罩着,好几天都没有换洗过的迹象。按医院的规定,每张病床每晚可花两元钱租一张小折叠椅,再花两元钱多租一张却不行,因为病房小,放不下。九床的妻子和妹妹就面临着只有一个人晚上能够有折叠椅可睡,这个人一直都是妹妹。妻子本来也可以到外面住宾馆,但宾馆要钱,她舍不得,就抱了一张草席,铺在病床的底下。地面不是木板的,是水泥,直接躺在上面一天天睡下去,是要得病的,但九床的妻子不在乎,似乎也不太懂那个理。
      
       如果九床意识清醒,他会不会因为心疼而阻止妻子?这个问题看来不是那么好回答。
      
       病倒之前九床是郊县一个乡镇的小学教师,“文革”后考上师范的,从教二十多年,几乎就没病过,在一天夜里没来由突然就病倒了,病成这样。他与妻子结婚应是在上师范之前,很多当年的“三届生”命运都类似。因为要搞一场挂有“文化”之名的运动,他们却失去上学学文化的机会,许多曾有万丈雄心的人,远远望着紧闭的大学校门,怎么悲鸣哀叹都没用。个人命运从来都是单薄无力的,比秋风中的落叶还孤独无奈。只好回到田里,只好闭眼草草与一女人成亲。以为终其一生不过如此了,竟又恢复高考。考上了之后,亲情、道德、良心等等都已经牢牢将其拷上了,总之甩掉身后的家庭比登天还难,就苟且着吧,万千的痛都隐在深处。当然,这说的不一定就是九床,难保九床也有自己很受用的状态。他的妻子不识字不会讲普通话,甚至从姿色上说,也属于最乏善可陈的那种。不过男人娶妻,也有不图其他,唯求一个贤良的标准,而至少从外观上看,九床的这个妻子是贤良到极致了。除了舍不得花钱住宾馆,她还舍不得多吃饭吃菜,衣服就更不用说了。天气转凉,邻床一位病友的家属看她穿得单薄,缩着身子微微打颤,就回家拿来旧毛衣,她感恩戴德一番道谢,转个身立即穿到身上,一穿一个季节。
      
       按九床的妹妹说,她哥哥有医保,但花掉十一万块后,医保就截止了,不肯再付。这好像是土政策,其他地方的医保似乎没有类似的规定。反正接下去九床所医所治就得自己出钱了。钱出得很多,每天挂瓶、打针、特级护理等等加在一起至少都要上千元,如果再要进行康复训练,还得再花几十元。康复师也来训练了几次,不过推推腿揉揉手而已,似乎也不太难,妹妹站在一旁很用心看几次,就自己动手,每天上午下午各操练一次。整个过程她哥哥一如既往闭着眼,反正任其摆布,脑袋随着妹妹的动作无助地晃来晃去。
      
       九床有三个儿子,大的本来面临结婚,谁知本来打算出钱操办婚礼的父亲却病倒,所有的钱都成了医药费,还得源源不断地到处借钱,因此背下一大堆债。大家不免猜测,这可能是大儿子一直没露面的主要原因。病区里谁也没见九床的大儿子。
      
       二儿子在深圳打工,据说所挣的工资连自己衣食住行都勉为其难。
      
       小儿子正在读大学,只要有假期,哪怕五一、国庆七天假,他也会从三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赶来,顶上姑姑的缺。小儿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面色忧郁,但温文尔雅,客气礼貌,护理上也很用心,连导尿袋满了,也是他动手去接出倒掉,脏臭都不在乎。闲下来,则坐一旁,勾着身子,捧书静读。周围的病友家属就感叹,说这样的孩子现在真是太少了,这么孝顺懂事。他听了,笑笑,继续看书。他一来,九床的妹妹就要回家歇几天,她也是有家的人,家里有女儿有丈夫,本来也还有工作,在乡办企业里一个月也能挣一千多元,已经都放弃了,不能连偶尔回去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九床还有三个兄弟,他是老二,下面一个弟弟办工厂,有点资金,也有些社会关系,都是这个弟弟在不遗余力地跑医保跑医疗救治。另有一个兄长在外地工作,一两个月就会坐火车大包小包地赶来,一来就嗓子奇大地骂人,主要是骂妹妹,骂她给九床揉手推腿拍背的次数不够,就自己动了手,将九床侧过身,以一股擂石敲山的巨劲,噼噼叭叭地拍打下去,声音惊心动魄。妹妹苦着脸悄悄跟别人说,我哥哥会被打死的。但动手打的人也是她哥哥,真的没办法,她说什么都不是。这时候如果九床的妻子能出面劝劝就好了,毕竟人家是夫妻,谁怎么待她丈夫,她有发言权。可是她哪里敢说?千里迢迢坐火车赶来的这个兄长更没把她看在眼里,她一直低眉顺眼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双掌捏在一起,愁肠百结,忧心忡忡,却一句阻拦的话都没胆量说。
      
       兄长是小职员,也没有奢侈的资本。关于宾馆,也根本不在他考虑之列。入夜了,兄长哪儿也不去,索性就坐在病床边,头靠墙上小睡片刻。那哪是睡?眼才闭上,又马上睁开,又把九床往左或往右侧起,叭叭叭拍起背来。或者把被子撩起,将九床木棍似的细腿抓在手里,揉面般上下使劲。他绝不可能单独行事,如果单单他一人动手的话,他可能会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所以就把那两个女人也一并叫起,整夜山呼海啸鸡犬不宁。这就影响到了邻床,都是病人,怎么就不懂得照顾一下别人?兄长一听有人提意见,火噌地一下就烧大了,他甚至涨红脸,中指火辣辣往前送,直送到人家鼻子底下。这事反映到病区主任那里,兄长冷静下来后也知道自己理亏,就找了借口,说单位请假时间到了,得回去上班。他走后,妹妹有一种压在身上的大山被移走的愉悦,松了一口气,可能还有点忿忿,偷偷跟人说,这次兄长来其实身上带了三千块钱,但是兄长的老婆并不赞同帮衬这笔钱,千叮万嘱说,先看看,一定要先看看,如果那边还有钱住院,就把钱带回去。那几天九床的弟弟恰好刚刚帮着借到一笔钱打进医院的账上,所以药费还能对付,兄长一看,果然就遵老婆指示把钱又带回了。
      
       妹妹长吁短叹为钱发愁,她说如果哥哥再不醒,就没处借到钱了。别人心想,这么大笔大笔地借着钱,即使能醒,又怎么还得清呢?妹妹倒是自信,她说只要我哥哥能醒就没关系。这话听起来当然很不解,却也没法细究下去。一天一天的,其他病人渐渐都有好转的迹象,九床却原封不动,好像拧着股劲,执拗地要跟谁过不去似的,一点都没有醒过来的苗头。医生挺头疼的,有点无能为力了,劝他们转到康复医院去。妹妹一听,马上说不行不行,他还没醒过来怎么康复?康复又有什么意义?
      
       从医院劝他们走开始,妹妹对这家医院的医术就产生了深刻怀疑,有一天她消失了好一会,回来时手里提着一大把草药,说是一个草药铺的土医生开的。土医生连病人面都没见过就敢开药?但妹妹是信的,九床的妻子肯定也信,她反正没主意,一切都听妹妹的。于是九床所在的那间病房每天就有浓郁的中药味飘开。医生可能也知道他们自行用药,但睁一眼闭一眼,没有谁过来干涉一下。
      
       同一病区的病人家属在浓郁的中药味笼罩下皱着眉头觉得不可思议,又不好多说什么。好歹人家是为了九床好,动机是感人的。九床病成那样,却有这么不弃不舍的妻子和妹妹,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有一天得到个消息:到医院看护,妹妹不是无偿的,除了包吃之外,每个月还有一千元的工钱,这个收入比她在乡镇企业里的收入还略高一点。
      
       另一个消息意味深长:九床以前除了教书,还承包鱼塘养鱼养虾,养了十几年,赚下七八十万,可是这个钱究竟藏在哪儿谁也不知道,连妻子他也支言片语没透露过。是借人了还是贷款了?借了谁贷了谁?借了多少贷了多少?一切都得等到他醒来才会有答案,所以九床必须醒来,必须开口,必须把七八十万的秘密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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