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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纪事

发布: 2010-9-09 17:03 | 作者: 林那北




       
       加床
      
       如果所有病房的床位都满了,病人再来,非来这家医院不可,通常会在走廊上加一张床。病人在医院,跟囚犯在牢里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名字很少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床号,比如护士喊:三床,拿药!五床,药单!加出来的病床,自然就简单喊成“加床”了。
      
       国庆过后不久,架在走廊上的那张床上多出来的人,让病区里所有人都心里一愣。是个女孩,非常年轻,还非常漂亮:皮肤剔透,五官精致。印象中只有老年人才会出神经性问题,中风,脑瘫,或者其他什么。几十年生活波折起落之后,脑子倦了,脆了,不堪一击了。而处在青春期,脑中的一切,还都如初春的禾苗,绿油油地旺盛蓬勃,迎风招展。
      
       但那个女孩子明明被就摊在那里,摊在生死线上,摊在大家眼皮底下。她病得可不轻啊,头后仰,脖子弓起,身子抽搐,双手蜷曲,而双眼则夸张圆睁着,眼白格外白,白得像一层厚厚的油画颜料抹在那里没有化开。
      
       她怎么了?怎么这样了?大家从旁走过时,这个疑问不免一遍遍冒出。但一开始即使停下问了,问也白问,反正无人回答。因为加了床,又在床旁立起一个小屏风,走廊顿时变窄了挤了,但没有人抱怨。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大家看到女孩上了氧气,通了血压监测机,还被插了导尿管、切开了气管,圆睁的眼睛上则覆盖了两张医用纱布,看上去相当严重,越来越严重。
      
       在女孩病床边陪伴的是一个女人两个男人,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他们的身份可以猜出:父亲与男朋友。而那个女的,翻来覆去猜几回,都没有准确答案。姐姐?略显大;母亲?又实在显太小。后来有一则轶事在病区里很火爆地传开,说医生要跟家属谈加床的病情,那个女的就一摇一摆地去了。医生抬头一看,喝斥道:叫你们家长来!那女的说,我就是家长。家长?你是她谁?妈妈。你是她??妈?!医生一口气差点噎在那里。
      
       加床的母亲看上真的太年轻了,娇小玲珑,长发披肩,装扮入时,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举手投足的神情姿态。人最先老去的其实并非一张皮,皮松了拉一拉如今也不算太难,但眉眼间那么多沧桑与倦怠堆积着,就是再高科技的整容术也回天无力。这个加床的母亲,她没有沧桑感,她走路时有蹦跳感,说话时有妩媚气,做事时有稚嫩性,不是装的,很自然,非常自然,远远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少女的模样。有一种很简洁的说法: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母态。
      
       后来熟了,大家最急于知道的无非两样:一,你究竟几岁了?二,你女儿到底是什么病?
      
       1964年出生,她一点不忌讳就脱口而出了,然后歪着头,单纯地看着你。算一下,居然是四十来岁了,不像,一点都不像。但女儿已经二十多岁,又必须有这个岁数。她马上说,不仅一个女儿,还有小的一个,也二十岁了,正上大学,艺术系的,学舞蹈的。听的人在心里噢了一声,眼光掠过她细长的脖子和扁平紧实的小腹,都有了“原来如此”的感慨。估计她也是跳舞的吧?她头大摇,说不是不是,她没有工作,家庭妇女,连书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哩。平时在家干什么?没事干,就是打麻将,天天打到半夜三更。另外,她也不是城里人,是一个偏远小镇上的居民,而自己的娘家则在乡下,农村的。
      
       反差很大,太大了。如果不是她一脸无邪的表情,小巧的嘴还可爱地一撅一撅,一派纯净透明样,听的人会把她叙述的内容归为小说。
      
       她说话的时候,她丈夫在旁边不时会插上一两句。老夫少妻吧?其实也不是。丈夫只比她大四岁,模样周正帅气,却已经现出几分中年人的暮气。丈夫外表与年纪是同步的,只是她在某个阶段突然停滞住了,像体内的哪个开关没来由地被人闭上了,两人站在一起于是才显出参差。
      
       一个意识不清的危重病人,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别人操劳的,打点滴药液的快慢,血压心跳正常与否,喂药、排便、换尿袋、翻身、拍背、清洗身子,等等等等。这些活,百分之九十五是由加床的父亲承担起来。一个大男人,俯身做这些事时,非常小心细致,而且表情专注。感觉他时时在忙,他是这场与病魔战斗的第一统帅。而他的妻子,不过打打下手而已,转个身已经到外面跟人聊天或者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酣然睡着了。这时,这个男人会揪过一件衣服,轻轻搭在妻子肚子上,神情与动作都很慈爱,仿佛那也是他的一个女儿。
      
       原来加床母亲的年轻态是被丈夫宠出来的啊,大家这么想。
      
       至于加床的病,大家也慢慢知道了大概。加床是大学毕业生,而她男朋友仅高中毕业,两人是邻居,很小时就好上了。加床父母原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却拗不过女儿的痴情,只好由着她去了。那个男孩子随两个哥哥在上海做点小生意,加床也跟去,两人同居了,打了结婚证了,只差办个酒席了。加床的母亲说,我女儿好好的跟他走的,结果成了这样。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居然没原因,找不出原因。加床去上海后也找到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文秘。那天晚上公司的人一起吃饭喝酒,席间加床觉得头疼,就先走了,在酒店外还打个电话,让男朋友来接。男朋友靠按揭新买了一部东风标致车,也有驾照,就开来了。回到住处,加床洗漱正常,然后倒头去睡。睡到第二天,还往老家打过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她跟父亲说头很痛。父亲最多想到她可能感冒了,劝她吃点药。结果不是感冒,加床很快就昏迷过去,人事不醒。父亲吓坏了,冲到上海,把她接回。好端端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倒得这么蹊跷?邻居中有人出馊主意,说可能被鬼魂缠上了。于是做迷信,请神婆。折腾了几日,一点好转都没有,这才从镇上送到城里,一查,是病毒性脑炎。再拖延几天,命就没了。
      
       加床母亲每说到这里,头都一甩一甩的。她的头发是拉直过的,一层一层碎碎地剪出来,非常有垂悬感,头一动,头发就跟着动,这使得她的自责都不免透着几分孩子气。她说,神婆是我去请的,我老公本来不肯,但我要做迷信,他也没办法。唉,我没文化嘛,信这个。说到这里她声音蓦地低下去,眼看地上,像做检讨的小学生。
      
       加床的男朋友那些日子一直陪在病床旁,长得挺清爽洁净的一个小伙子,甚至有几分书卷气。有人就夸起这个年轻人,觉得他也挺不容易,守住病房,上海那边的生意放下了,也算是至诚至情。加床母亲这时嘴一扯,弄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过后她会跟人说,什么呀,抠死了!我女儿已经是他老婆了,可是这次住院治病,已经花十几万块了,他出了多少钱?总共给了五千块!还有他妈妈,只来过一次探望,来了还站在远远的,怕传染似的。哪有这样的家庭!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啊!气死了。
      
       这股怨气加床的母亲有时也憋不住直接就在病床边发作出来,小伙子听了,倒没吭声,低着头,嘴角还挂着几分掩饰性的笑意。加床昏迷时也没反应,后来她醒过来,人还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却听懂母亲的话,居然一下子就生气了,嘴里发出啾啾的吼叫。凶完母亲,加床的脸就转向男朋友,她一直看着小伙子,眼神似还不能完全聚焦,但目光都在他脸上,他走哪里眼光跟到哪里。
      
       加床母亲就有新的抱怨,她说这个女儿真是没心肝啊!话未完,嘴巴扁了,泪差点落下。
      
       连她的丈夫后来也有微词了,他也没想到女儿这样。按他说,自己本来是做建筑的,也能挣钱,女儿病倒后,他已经两三个月不接业务了,家里积蓄一堆堆往外拿,还做好了拿光积蓄后再把家中三层楼高的房子一层层卖掉的打算,结果人家醒过来,却只认男朋友!
      
       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加床的父亲每天还是那么操劳,而母亲,不时会鸟儿似的突然飞进旁边哪间病房,喜滋滋地跟人说,我女儿今天手会往上举起一点点了!或者说,我女儿今天拨掉气管,开始喂她吃饭了!
      
       加床的神志越来越清醒过来了,能发出一两句单音,偶尔也会对人浅笑。有天护士给她换完药,俯身说了一句:你很幸运,有这么了不起的父母!
      
       加床怔了一会儿,眼睛眨几下,就湿了,泪慢慢溢上来,往两侧流去。她其实还是感激父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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