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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7

       丁淑云的父亲病了,捎了信来,说病情这样那样,问福州这边是否有好医生可治。丁淑云把信端给李宗林,让他想点办法,最好还能派人送她回去一趟。李宗林很恼火,他把信往前一甩,说,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淑云泪猛地就下来了。她忍着,抿住唇。她说,我没添乱,是你自己心乱。

       李宗林不吱声了。话没错,他的心是乱了。

       家中风火墙里居然有剑!

       吴家二小姐居然是为了剑嫁进门的!

       而且,一直到现在,百沛都还没有碰过吴子琛一个指头。从进洞房到去杭州,一共六天,六天的时间里,每个晚上这两个人,百沛和吴子琛,都各自卷床棉被,隔开肌肤,半靠在床铺的两头——如果百沛不说,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

       百沛说这些的时候,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李宗林也还站在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墙上的那个洞正森然豁在跟前。李宗林扭过头,瞥一眼几步外的床,床上红绸红缎红枕红帐,吊在床头的还有两盏画有牡丹、凤凰的红木底座玻璃灯。福州话里,“灯”与“丁”是同一发音,有着“早日添丁”的寓意。不是梦,这间新房确实在不久前迎娶过新娘,这个新娘却是夜夜衣带不解,守身如玉。有原因吗?至少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啊。百沛低着头,仍是闪烁着,支吾半天才说,原因我想肯定有,但子琛不说,子琛只是要求先不要碰她,她有个誓言在身。

       誓言?

       是。但子琛也没说具体内容,她说以后再解释。

       以后?以后指什么时候?

       百沛摇头。

       李宗林嘴唇嚅动,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两个字:死人!他是吼出来的,手还往桌上重重一拍。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动气也需要资本,他知道自己没有。可是现在,现在眼前墙上有洞,洞中本来有剑,剑被吴家二小姐挖走,吴家二小姐分明是披红戴绿嫁进来的,做了几天新郎的百沛,却老老实实任其摆布,先不让碰,再被支去杭州……太荒谬了!

       这种事,到院子以外,跟谁说都要被笑掉牙啊。院子以内,丁淑云本来就不是能说事的人,因为是百沛的事,她更是半字不吐,避瘟疫般躲开。躲就躲了吧,再来说泉州娘家那边的杂碎,就不明智了。李宗林沉下脸,掉头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宫巷吴家大院。

       经过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时,他停下,往里喊一声,让百沛也去。百沛站起身,似要同行了,突然又回转了,一下躺到床上,棉被蒙上头,再也不肯动弹。李宗林站在门外,手按住门上的雕花,粗粗地呼几口气,猛地转身,疾步向外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那把剑,嗖地往前刺去。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吴仁海有负于他,他不必再眉低三分。

       吴仁海不在家,吴子琛的母亲万氏在。万氏看李宗林脸色不好,客气地要送客。李宗林却直接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他说,我等,等吴老爷!

       等的时间非常难熬,日头一点点从东面向西移,整个厅堂以及前面的天井原先全是刺眼的阳光,好不容易少了,更少了,不见了,而吴仁海却还是没见影子。

       万氏终于又出来。刚才她退入花厅,留李宗林一人独坐。

       万氏说,哎呀,抱歉,您看他还是没回来哩,让您久等了。

       李宗林微微颔首。跟这个女人他没打过几次交道,一直隔山隔水。她宽脸大额,五官周正,是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必备的圆盘脸。福州人一向相信这是一种旺家旺夫旺子孙的相貌,脸越大心胸才能越开阔,大肚能容,容跟随其后次第进门的成群小妾。这么说她该是宅心仁厚之人,而且,她手上握一串佛珠,说话间也不停地捻动,这说明她还有心向佛。这样的人,竟也肯当帮凶,将自家生下的女儿拿出来,耍弄得李家脸面全无。

       李宗林张开嘴喘几口。他已经坐了很久,坐得身子渐渐凉下去,现在得重新让自己的血流得快一点。吴老爷不回,我就不走了!仔细听,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不够硬,马上又补充一句,就坐这儿,坐到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很快就回。你有事?万氏说得很柔,边说边走近,在香案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

       李宗林继续喘气,这会儿他倒不再是给自己加码添威。有事?万氏是这么问的,太可笑了,事已至此,难道她还蒙在鼓里?不觉间李宗林心又乱了起来,他抿住嘴,不急着答。

       但最终他没有抿住,因为万氏又问了,万氏说,啊,亲家您真的有事吗?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呢?她拖腔拖调的娇柔声音终于把李宗林腹中的火再次点着。我看退婚吧,尽快退!李宗林腮帮上的肉硬硬地聚起来,手在案几上一擂,猛地站起身,站得太猛了,脚趔趄了一下。怎么退都可以,他说,反正得退,马上退,退得干干净净。

       万氏定定地看过来,她这时候像一泓水,并不清澈,表面的平静之下,有万千的水草浮动。半晌,她开口了,还是缓缓地说,至于吗?不过去救个人而已,至于退婚?你们李家祖上虽不是书香门第,却也应该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大门外有响声,家丁喊道,老爷回来了。

       一会儿,吴仁海果真大步跨入。他微皱着眉,看李宗林一眼,不笑,不打招呼,只手一扬,让万氏退去。李宗林突然心里生出一念:吴仁海的迟归,会不会是刻意的结果?吴家大院前门硕大,后门也不窄,万氏完全可以派人传递消息,说李宗林来了,坐着不走。于是吴仁海先是回避,避不了,才赶回来。

       你是来说子琛的事?吴仁海单刀直入。

       本来应该你们说,一开始你们就该说。李宗林直挺挺坐着,双眼平视。我们小门小户的,根本无心攀这门亲。是你们,你们硬要把女儿塞过来……他哽住了,嗓子里堵满了口水。他抿住嘴,嘴此时仿佛就是道闸门,不守住的话,他整个人就会哗啦啦化成一股水,从口中喷射而出。

       得罪了,还请见谅!吴仁海说。吴仁海站起来,走到李宗林跟前,双拳合抱,躬身作揖。这倒是李宗林没想到的。按预期的推断,吴仁海霸气惯了,被一通指责,李宗林以为他定会暴跳而起,不料,竟然赔罪,竟然行礼,一下子,李宗林反而无措了。

       这事确实不该!吴仁海又作个揖。

       李宗林忙起身还礼,吴仁海按住他肩,又按回椅子上。李宗林仰着头看吴仁海,突然发现吴子琛的眉眼与吴仁海竟是如此相像。此父与彼女,他们联成一体,狠狠把李家给坑了。他火气又冒起,他说,你们怎么能这样,不就为一把剑吗?

       是啊,一把剑!吴仁海反身踱回座位,重重坐下,叹口气。他说,一把古剑,价值连城!

       李宗林脸转过来,盯着他。

       吴仁海又叹口气,端起丫环送来的茶水抿一口。你也知道,福州有冶山,冶山下有欧冶池,这地名怎么得来的?因为春秋战国时期那个铸剑高人欧冶子。越王爱剑,欧冶子用锡与铜以及少许的铁铸出青铜剑,寒光凛冽,锐不可当。福州是欧冶子驻足地之一,他铸剑淬火之处,被人取名为欧冶池。

       吴仁海顿了一下,继续说,欧冶子把在此铸出的宝剑献给勾践。后来,越被楚威王所灭,勾践后裔航海入闽,将祖上所传数把宝剑一同携来。入闽后的越王后裔与当地人杂交成闽越人,分为八部,号八闽。汉高祖五年,无诸被封为“闽越王”。无诸就是勾践后裔,他在福州这块土地上建起第一座城,就在冶山那儿,叫冶城。受封仪式上无诸所佩的宝剑光能刺人,那把剑据说就是欧冶子在欧冶池所铸。受封仪式后,该剑无端遗失,再也不见踪影。两千多年里民间寻访此剑者不计其数,却都未遂。但是前几年,有人偶获一本书,书名叫《雨天笔记》,作者不详。书中以隐讳之语记载了一把辗转数朝数代的神秘古剑,是如何被悄无声息地妥帖私藏了起来。有高人秘密探研该书数载,终于将脉络弄清:雨天是明万历年间一位探花的小名,探花是福州人,祖上世代簪缨,文武皆仕。在宦海游历几年后,雨天回福州城状元巷修建起一座大厝。那时,这位探花必定风光无限,也肯定打算长居久住,但如今福州城内却已经找不到他的任何一个后人了。据说天启年间,一场无妄之灾突降其家,竟遭灭门之罪,家中所有,悉被抄光,连房子也迅速易主——不是易一次啊,一次接一次地易,直至易到你手上。房子易主了,剑却留下了,留在那座房里。对,剑就是探花雨天藏的,藏得极为隐秘,始终没被发现,但在《雨天笔记》这本书中,他用暗语标明了剑的具体位置。前不久,有人终于破译暗语,于是把位置告诉子琛,子琛挖开墙,从墙内掏出剑……

       吴仁海看着李宗林,加重了语气,他说,是的,就是你家。状元巷二十九号。

       李宗林嘴张大,他想说话,但舌头突然硬而且沉,像坨铁,怎么也卷不动。

       吴仁海也没打算让他说,吴仁海摆摆手,还笑了一下。你以为是我在谋那剑?不是,子琛也不是,我们谋不起。子琛只是要拿这把剑换回一个人的命,是她的老师。一场学潮,让老师身陷牢中,命悬一线。我也是无奈。子琛从北平回来,以死相逼,做父亲的能怎么办?当初你要肯出售房屋,这事就简单了,就不必费这么多周折了。你应该卖房的!你不卖房,就陡然多出这么大周折,累不累呀?大家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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