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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4

       李宗林已经很久没跟丁淑云同宿一屋了,十年前万贵出生后,李宗林就独自搬到花厅住下。年岁渐长后,他夜里需静躺静卧,半丝吵闹都不堪承受。丁淑云没有吱声,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娴静、安稳、柔软、懂事。千惠小,万贵更小,都被她悉数揽到身边,张着翅膀,横竖百般呵护。之前,她也试图呵护李宗林第一个女人所生的那群女儿,但都不被稀罕。不是丁淑云不好,也不是女儿们有多恶,很多事用平常的道理一时半会儿总是难以解释得清楚明白。百沛的姐姐一个个往外嫁走,家中终于就一点点清爽了下来。对于丁淑云,百沛不像姐姐们那样不屑,但要说有多无间,倒也不见得。李宗林知道,丁淑云有委屈,但她从来不说,这是她的好。

       一直以来,李宗林跟丁淑云就没有太多交谈,跟百沛的母亲也一样,不知说什么好,不说反而彼此更自在,于是就不说了,越不说,话就越少,直至濒于无。这个家便一直都少有声响。千惠与万贵因为仰头见到的李宗林总是素着的一张脸,都吓得缩起脖子,不敢在他跟前造次。李宗林有时在镜子前照照,不免对自己的这张脸也有几分诧异。这张脸别人乍一看,以为是威严,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不过是披一张假皮罢了。这样的日子,也有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但只要不去细想,日复一日也就搅成一团过下来了。对自己这一辈子,李宗林实在也没有过多的贪念。平安就好,和顺就好。

       现在哩,现在究竟好不好?一个富可敌城的大家族,赫然把女儿嫁过来,这事要说不好鬼都不相信。可是从吴家来提亲开始,一股隐约的不安一直在李宗林腹内窜来窜去,坐卧都没法歇下。好像应该跟谁诉说一下。

       丁淑云那天送茶水到花厅时,李宗林手一抬,把她叫住。

       有事?丁淑云惊愕地轻问。

       他们……怎样?

       “他们”所指丁淑云当然明白,但丁淑云歪着头看他,浅浅笑着,不答。

       李宗林突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百沛娶亲这件事,丁淑云一直是缄默的,该忙的事,吩咐给她,她一定毫厘不差地做好办妥,之外的,她不多说,不多问。这是她一贯的风格,所以,要询问她有关百沛与吴子琛的事,她能说什么?李宗林晃晃头,叹了口气,让她走。她果然就走了,缩着身子,小脚细碎地迈,眨眼就到了门外,看上去就像是逃。

       李宗林又叹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他觉得有什么事可能要发生。

       果然就发生了。吴子琛嫁进李家的第六天,百沛就来辞行,他要去趟杭州。

       李宗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杭州?

       李百沛把一封信展开,递过来。信是写给一个叫韦东方的人,写信人称对方为兄。往下看,内容缤纷繁复,既叙友情,又忆旧事,再谈国事,最后提到一句话:烦兄关照愚婿,叩谢再三。落款是吴仁海。吴家的老父吴仁海在把女儿送进李家门之后,又写了这样一封信给他的东方兄,要让百沛得以关照。关照什么?韦东方又是谁?

       百沛支吾半天,他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韦东方这个人虽与李家一样不过开着店办着厂,气势规模与李家相比,却犹如浩瀚大海之于一洼小沟。百沛说,爹,我该去看看的,或许能学点什么。百沛又说,如果能学到什么,便可救店救厂救家。都救过之后,我就救自己,你答应过的,我要出去求学。

       李宗林咳起来,上一口气与下一口气呛到一起,他的脸都咳成猪肝紫。世道越发难以细辨端倪了,百沛从小就沉默,一向惜语如金,突然却一连串地将出行的决心流畅表达,让李宗林再是一愣。现在轮到李宗林结舌了,思量半天,他说,是谁使唤你去的呢?这确实是李宗林最急于弄明白的,他也只能将这个问题当成唯一的羊肠小径,通过它小心往前探,不知能不能将深不见底的神秘探出一角。

       百沛低着头半天不吱声,他嘴抿着,眼微眯。那封信已经被他收回,仔细折叠好,存入牛皮纸信封。他对待信纸的小心与专注,让李宗林心里不免一伤。养他二十二年,这个儿子可曾对父亲有过如此的妥帖细致?从来没有,最多只是忍让迁就顺从,至于嘘寒问暖,却是一句都没有过。谁让你去的?李宗林声音硬了起来。

       是谁不重要,反正也是我自己乐意的。我乐意去看看,长点见识,总之还会回来的,您放心。顿一下,百沛又说,都准备好了,我下午就动身。

       下午?去多久?

       不久,待上十天半个月就回。

       家里呢?厂里的事店里的事怎么办?

       有子琛。

       她?

       是,都交给她了。

       李宗林重重呼口气,又长长地吸进一口气。仿佛有一担沙子从头顶倾盆倒下,他脑子里的每一个缝隙霎时全被堵上了,他得尽快理一理,清一清。儿子要走,充其量他以为自己还得再顶上去,重新把持一下家业。那一瞬,他骨头麻了一下,愁绪一滑而过。可现在,他更怕,儿子居然事先不来商量,连招呼都不打一下,就定下了,就决然要走了,就两眼一闭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吴家的二小姐了。不行!他手迅速扬起来,又落下,落在旁边的茶几上,有点重,茶几蹦跳几下,咚咚响,搁在上面的茶水就跟着晃悠,洒了出来。

       我觉得行。百沛说,话音一落他就往外走,步子迈得大且急。

       李宗林想叫住他,他手伸出,嘴张开,一时却发不出声响。

       下午,百沛果真就动身了。

       李宗林一个人独坐花厅里,门紧闭。花厅很窄小,却是整座房子装饰最用心的地方,这是父亲依浩当年特地弄出来当排场用的。这一带前街后弄左坊右巷有太多的富贵人家,依浩家底太薄,他没法硬气起来,所以他得给自己撑出一个门面,客来客往都被引到花厅这里小叙闲坐,渐渐花厅就有了某种象征,象征男主人的威风与权力。李宗林客不多,但他也乐意待在里头,抽抽烟饮饮茶,日子也就转瞬过去了。但是这一日过得却又缓又沉,他一直伸长耳朵听,听到外面大小声音陆续传入,叮嘱路上小心,叮嘱早日回家,诸如此类。无论如何,李百沛这个时候都该进来再辞个行道个别吧?可是没有,最终没有。隔了一阵,外面人声息下去,想也知道,百沛已经走远。李宗林吸着水烟,烟在烟枪口一闪一闪,指甲大小的红光或明或暗。李宗林盯着那儿看,他忽然觉得那就是他的心,他的心一点点缩起来,缩成这样一个小红点,被人一抽一抽的,疼得要死。

       门响了。门被轻轻推开,是吴子琛,她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一杯茶。

       吴子琛一直是女学生的打扮,大襟衫,百褶裙,齐刘海,黑布鞋,周身看不出一丝妇人之态。按这里的风俗,出过嫁的女子,通常得盘起发髻,插上银簪,可是她的头发只是齐耳,毛刷般垂在那儿,哪盘得起来?除了办婚礼的那天之外,她一直素着脸,从未施过粉黛,衣衫也雅净,本白色、嫩藕色或浅青色,嵌着细细的滚边,搭着小巧的盘扣,相当寡淡。

       花厅里是暗的,而门外则有浓密的阳光,光从吴子琛身后照来,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淡淡的光圈,而眉眼则罩在一片杂乱的幽暗中。这是从聊斋故事里出来的女狐吗?李宗林猛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依浩,父亲的眼在各种俗事的交锋中早早被磨砺得精光四射,如果父亲还活着,是不是就能一眼看穿这个女子,看穿她的居心?

       爹!吴子琛轻唤一声,款款进来,放下茶杯。爹,你放心。

       李宗林垂着眼,脸还是僵着,但心里突然又有点暖。从远处推测猜想一个人时,这个人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概念,浮上来的往往只是枯枝烂叶。而一旦这个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散发着体温,有音容有笑貌,各式狐疑与不解,就大致能消去一些,即使有恶感,也会退却几分。而且,她不是唤一声爹吗?吴家的小姐,北平的女学生,她进得家门,照样唤爹,还端来茶,神情虽不卑,却也不亢。李宗林动动身子,他的皮肉松软了一些,不再绷得那么紧。

       您放心,爹,百沛不在这几日,我把厂和店都会照顾好,不懂之处,会来问爹。如果有不便女子出面的时候,还劳爹再辛苦一下。

       李宗林将一口烟灰吹掉,又用指头拧起一小团烟丝填上,点燃。俯身去吸时,他顺势点了下头,不太明显,但他确实是点了。

       这时吴子琛又说,实在不行,还有我父亲与兄弟,想必他们也是肯帮的,反正不要几日,百沛也就回了,误不了事。

       李宗林吊起眼角瞄过一眼,他心猛地又是一紧。她说什么了?她父亲与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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