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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10

       丁淑云的父亲丁节度已经垂危,空余一口气残存着。

       丁家的房子,似比丁节度更加奄奄一息,廊柱朽了,门槛破了,门头房外的屋檐也塌掉一半,几片破瓦鸟翅般挂在边沿,随时可能摔落。这个家的日子显见并不好过,但李宗林没想到,会难成这样。看着破墙烂壁,他顿时生出几分负疚来。好歹他该多挤一点钱寄来。他听到丁淑云哭,一进家门,一见父亲那样,丁淑云整个人就瘫下了,千惠和万贵见母亲这样,吓得也泪水涟涟。李宗林有点憋闷,气不时就喘不上来,环顾左右,一时无措,行不是坐不是。丁家因为大树将倾,没有人过多在意省城来的姑爷,客套、礼数都轻了几分。李宗林倒没计较,他微皱着眉,定定地打量床上枯枝败叶般的那个老人,一阵寒战猛然间就涌了上来。

       他认识丁节度在丁淑云之前,那时李家还由父亲依浩撑着。一次依浩到泉州进一批纱线,让李宗林一同前去。两人落脚于一家不大的客栈,客栈管账的先生鼻子比常人高,眼窝比常人深,一头卷曲的毛头也分外惹眼。一问,姓丁,名节度,祖上是异域人,宋元二年十月,朝廷在泉州的市舶司刚一增置,丁氏的先祖就载着一船香料从波斯驶来做生意了。往来几年,干脆留居下来,取姓为丁,娶了当地女子为妻,分枝散叶,代代繁衍。家族中也曾出过宦官巨儒,富贵却没有绵延不绝,到丁节度这一支这一辈,竟是末路潦倒,三餐都仅勉强维系,但看上去他倒不太在意,笑声不断,话语颇多。

       人是有缘分的,丁节度先是与依浩生缘,然后将家中小女慷慨相许,让丁淑云与李宗林也接上缘。这一切仿佛不过是昨日的事,那个俊朗爽快的账房先生,眨眼间却已经枯萎成一炷燃透的香灰,随时会齑粉掉。

       李宗林想劝丁淑云节哀,但丁淑云不听他的,甚至不怎么见他。一脚跨进家门后,摇身一变,丁淑云眨眼就不是先前在福州时那个低眉顺眼的水样女子了,举手投足竟顿时有几分任性与放纵。几年未见父母,再一见,原先强壮喜乐的父亲却已经命悬一线,丁淑云一下子就魂魄全无,终日趴在阴气冉冉的病榻前,揪住那双温度渐失的老手,哭着,呼喊着,似乎要把这许多日子的亏欠一股脑都赔上。李宗林离开丁节度的那间屋,独自背起手在天井里踱步。要过年了,外面鞭炮声连绵,丁家却是冰凉的,远处的福州,那座状元巷二十九号呢?这么多年,李宗林第一次离开福州,第一次到异地过年,这个年现在竟如此凄凉而乏味。

       丁家的宅院不大,虽也有厢房后院,每一进却逼仄得转不开身。李宗林转了几圈,就转到街上了。他已经听不得哭声,哭声让他心蹦跳得无处安放。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客栈账房先生,他的岳父,若是能即刻咽气,那便是件令他暗喜的好事。这样的话,他怎么敢吐出口?确实只能咬在舌尖底下。

       泉州城比福州小,一条条窄窄的小巷也是那么绵长纵横着,青石铺出的路面长年累月已经磨出了油光,行人走过,脆亮的木屐声立即就一串串节奏铿锵地飞扬起来。李宗林重重地吸气,轻轻地吐气,泉州比福州明显暖和,空气是清甜的,没有狼烟气,没有烽火味。小城总是格外适合过小日子,倘若家中无事,眼前的一切倒也不妨闲适享用,可是如今他还怎么融得进去?翘首北望,福州方向云雾迷蒙,不知道他的家,已经被他的儿子以及糊里糊涂娶进门的吴家女子折腾成什么样子了。想都不敢往下想。

       小伊!他叫了声。小伊是丁淑云大哥的女儿,十七岁,虽也娇小,却是果实悬在枝头摇摇欲坠逼近熟透的玲珑。小伊是丁淑云打发来的,一口福州腔的李宗林,到了满街闽南话的泉州,犹如到了外国,出门时若是没有一个人引路,返家的门怕都未必找得到。小伊长相喜气,动不动就咯咯笑,满脸皆是上翘的弧线。家中垂危的老人跟她隔了一辈,她在家中也肃穆着脸,到了街上,过节的气息扑面而来,毕竟还未成年,嘴唇就咧开笑了。李宗林提一口气跟着,本来应是小伊跟着他的,现在却是小伊在前头蝴蝶般飞腾,他却弄不清小伊要把他带往哪里。那边,小伊手往前指,涂门街那边有座清真寺,北宋大中祥符二年建的,好几百年了,不过那个寺还在哩,是用花岗石和辉绿石建的,好看极了,你去看看吧。说话时小伊停下来,扭过身子,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李宗林,仿佛说的是她家的东西。李宗林突然心一动。小伊,他问,去过福州吗?没有。认得字吗?认一点,不太多哩。许婆家了吗?小伊摇摇头,嘴抿起,浅浅一笑,脸一下子红了。

       李宗林站在原地思量片刻,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有点喜欢这个小伊了。这事当然还有点远,但如果一定要办,也不是远得没有边际。他叹口气,决定暂且将烦事撇开,既然来了,反正也不能立即掉头就走,他得等。在这样阴阳分隔的节骨眼上,不要说丁淑云,就是他,也断无贸然离去的道理。好在不会遥无尽头,危若残烛的丁节度,大限之期充其量也就是两三日之内的事了。

       但是,两三日过去,丁节度仿佛被什么东西定住了,还是老样子,眼闭着,嘴呵着,意识全无,但一口微弱的气却依稀犹存。又过了两三日,再过了两三日,在一个细雨如丝的清晨,李宗林尚迷蒙躺在床上,猛听得丁家女眷的哭声惊雷般一起炸开,他一下子坐起,睡意全无了。那一刻,几丝解脱感涌起,他想,这下子自己终于可以回福州去了。

       办完丧事的第二天已经是正月初九,李宗林催丁淑云同他一起动身。丁淑云哭成残枝败叶,头发散乱,咬着唇用红肿的双眼幽幽地盯着他,似有再拖几日的意思。李宗林没理会。这里不是他家,他的家在几百里之外的福州城状元巷,那是他父亲依浩靠一根根丝线在过去的岁月里千辛万苦攒出来的。他是不肖子孙,丝线织出的家业没在他手上光大,反而日渐萎缩枯黄,最牢靠的唯剩状元巷二十九号的房子。房子据说藏有剑,可是墙挖开了,剑拿到了,不过一把假剑。事情到此似乎该尘埃落定了,可是没有落,万千疑虑还张牙舞爪地悬浮半空。现在李宗林终于回过神来了,那天一气之下贸然来泉州,其实是件多么不智的事情啊。他该钉在家里,把把眼风,如果人家还要再有什么把戏,好歹能将别人的手脚碍住一些,他干吗要走?父亲临死前吩咐过,就是卖妻也不能卖房,他听清了,应承了,尽力去维护了,他不能连最后这一座房子都这么断送掉,他得马上回去。走时他把小伊也叫上了,说出去的理由是陪一陪丁淑云,真正的理由,他还没跟任何人说过,他还得放在肚子里再琢磨琢磨。

       一路上丁淑云低眉缄默,时不时一串泪就陡然垂落。千惠万贵见状,吓得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李宗林瞥千惠万贵一眼,又伸手在丁淑云肩上拍拍,心里杂味横陈。丁淑云不过有悲,情绪清晰明了,而他,他理不清自己的心绪。在丁家这几日,他一直按下那头,如同避瘟疫般,家中那摊子事一浮起,马上就急急掐掉想头,将目光盯住眼前。但不去想未必就能因此断了忧虑,每日晨醒与夜睡,第一件与最后一件要惦念的,仍然是状元巷二十九号,他的家,他的房子。

       他的房子本来安详无虞,虽步履维艰,好歹一日一日屋檐完好、廊柱无恙。突然吴家的女子来了,为了一把剑,于是天旋地转,鸡犬不宁,人仰马翻。

       这一趟南行,前后算起来,已逾十天。再踏进家门时,将会看到什么景象?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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