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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火墙

发布: 2010-9-02 17:39 | 作者: 林那北



       6

       状元巷二十九号院子的后门,临着金斗河。临河的房子在福州是不稀奇的,这座城有四十二条内河。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水终日不息地往居于盆地的城中流,而城又在历朝历代的行进中,一圈圈往外扩展,扩一次,原先的护城河就归入城中一次,一条条血脉般在城中蜿蜒伸展,最后都汇入闽江,再流入大海。一直以来,舟楫在河上走,货来货去,比路面上还热闹。而且洗衣在河,喝水也靠河。

       那一阵,家中所用之水,差不多全由敏志每天清晨一担担挑来。

       敏志还待在状元巷二十九号,吴子琛走后,李宗林以为她也会离去,但敏志没走。没主子可伺候了,她也不闲,黎明即起,摸黑才睡,扫地倒茶下厨帮忙再下河挑水,殷勤周到,闷头不语。李宗林把她又叫来问过两次,有软有硬,最后连耳光子都狠狠刮过了,敏志口风依旧咬得紧。李宗林的直觉是,敏志不会不知道,不解全貌,至少也懂个大概,但她不说,又能怎样?她是出自吴家的丫环,投鼠还得忌器哩。

       李宗林说,你可以走了!

       李宗林的手分明直直指向大门外,敏志看清了,却并不当真。她说,我等少爷,少爷就快回来了。

       敏志一点都不惊慌,她的神情甚至从容占多。李宗林头就疼起来。去杭州后,百沛曾来过一封家书,不是给李宗林的,而是直接寄吴子琛收。吴子琛看过信,并不向李宗林转达信上的内容,只是淡淡地说,放心,他很好。李宗林不相信儿子能好,若是去吟诗作赋,百沛或许还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是他不过往商海辗转一番,无纸无笔无比兴,再好也不是其兴致所在。如果有地址,李宗林倒是想写去一封信叮嘱几句,但地址在写给吴子琛的信封上,开口去讨,真是了无生趣,快快就作了罢。一去千里,这个儿子竟如此不将老父放在心上,李宗林隐忍再三,心境还是止不住悲凉。

       他快回了?几时回?他只能向丫环询问。

       敏志并不答,她只是笑笑,作个揖,低头退了出去。

       几天后百沛果然回来了,瘦了,白净了,一眼望去个子竟也显高了几分。李宗林百感交集,在怒与喜之间徘徊不定,一时还拿不准先以怎样面目与儿子相向。而儿子,似也全无多谈多聊的意愿,匆匆问个安,就转身出去了。

       百沛找了敏志,跟敏志关在屋里低声说了几个时辰的话。之后,敏志出来了,百沛却继续留在屋里。李宗林让丁淑云把百沛叫来,丁淑云步子往前往后挪了又挪,哀哀地垂着眼睑,还是不敢去。李宗林霍地站起身,他只好自己去。

       百沛坐在短凳上,双臂搁膝上,眼神散乱。看到李宗林进来,短促地叫了声,爹。

       那一瞬,李宗林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对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是一切儿子都了如指掌,却独独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撇到一边。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儿子也在局外。

       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并不愿主动问,这样的开口多少还是伤自尊心的,但他急着知道结果,如果不问,儿子未必肯说。

       百沛眼睛红了,一圈圈红,像一块提在手中的布,一点点浸入染料里。显然他并不想让父亲看到这个表情,他转了身,脸朝下,让额前垂下的头发将眉眼遮去大半。李宗林走过去,纵是再无情的父亲,这时候心都是揪着的。究竟怎么回事?他微微俯下身,又问。

       屋里安静了很久,李宗林都有点绝望了,儿子一向都没有向他敞开心扉的习惯。说起来这个儿子并无多少跟他相像,许多地方反而更像二弟李宗启。那年二弟离去时,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两人五官、身架竟都有几分神似,甚至性情,都言语不多,却一肚子是自己的主意。李宗林将涌到喉咙的口水咽下去,这时候他得有耐性,不能没有。二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突然决绝而去的,百沛呢?不能让百沛再有闪失。

       她走了,为什么就突然走了呢?话说完,李宗林不放心,自己回味了一下。声音的确很轻柔,像自言自语,而且剔除了所有情绪,无怨无悔无愤无恨。

       百沛抬头看一眼,好像还有犹豫,最终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是吴子琛写的,那字体李宗林已经认得。展开来,李宗林先看了落款下的日期,他最急着弄清楚的是信究竟何时写的,去北平前还是到北平后?前与后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一时间并没有心情细思量,却隐约觉得体现到信上的内容与风格必定是有差异的。

       眼神跳来跳去的,他心里使了劲,将心劲都使到眼珠子上头。瞅一次,再瞅一次,终于把那个日期看清。是之前,按那日子推算,应该是吴子琛离开福州城的前两日。信写得很简单,不过一行字:

       我走了,详情问敏志。你速回。子琛。

       李宗林把信缓缓放桌上,眉皱起。问了吗,你问敏志了吗?

       百沛没有马上答,他转转头,眼珠子动得很快,好像答案浮在半空,飘来飘去,捕捉不住。过一会儿他站起,往前大跨几步,跨到衣橱前。李宗林这才看到原先靠墙而立的衣橱移位了,斜斜侧开,橱上的新漆也有几处脱落。你看吧。百沛站到橱子侧开的一面,手往里指指。李宗林怔在原地,一时突然冒出恐惧,心扑扑跳。

       他还是过去了,站到百沛旁边,顺着百沛的手指往里看,看到整个墙斑驳破烂,豁着一个大洞。洞的下方,支着两把臂长的小铲子。

       房子是自己的,以前这一间一直空着,定下亲事后才匆匆整修一遍,将家中早先备下的床铺、橱柜重新上漆,摆放进去。整个过程李宗林没有逐一介入,但大致他是清楚的,他看过原先的屋原先的墙。原先墙上绝不可能有洞!

       百沛说,洞是子琛挖的。

       她挖的?李宗林眼眶再次撑大。他想起半夜听到的隐约响声。小姐和丫环一夜又一夜,躲在这间新房里,不歇息,不睡觉,所忙的原来是这个——挖墙!

       为什么挖墙?

       百沛伸出一只脚,将靠墙的两块地板往上一勾,地板就翘起。地板下面是架空的,幽暗阴森,凉飕飕的有风穿过。这个李宗林知道,当年修房子时他在场,他看着父亲依浩挽着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一畚箕一畚箕清空后,密密撒上一层木炭与粗石灰,再横平竖直架上木头,然后铺上地板。当时李宗林问过,为什么要清淤泥?依浩说要通风透气。又问为什么要洒木炭与粗石灰?依浩说为了吸潮防蚁虫。但现在,地板下面洞一样的幽深已经有土块凌乱散着,土将木炭与粗石灰完全覆盖。还是费解,挖墙干吗?李百沛慢慢走开,走到那张小矮凳前重新坐下。他比刚才显得平静很多,眼睛也渐渐黑白分明了起来。爹,我给家里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李宗林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洞前,还在看那个洞。不是一般的墙呀,是将一座院落团团围住的厚厚的风火墙!而且因为灌了糯米浆,三合土已经坚硬细密得犹如岩石,若不是豁出吃奶的狠劲,以两个柔弱的女子和两把不过臂长的小铲子,又哪里能在短短的几个半夜里,蹑手蹑脚地将墙面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洞?砌这道墙的意义既是防风防火更防外人进入,一定要挖,也是盗贼从外往内挖,怎料到竟有由内往外被挖开了的一天,而且是李家自己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娶进门来的媳妇。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挖,在深更半夜、在万籁俱静之时?

       百沛从腹部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说,因为,墙里……有剑。

       顿一下,百沛又说,剑是北平一个典狱长索要的,用这把剑,子琛要救一个人。

       剑?

       是的,一把剑。

       救人?

       是的,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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