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处深了，就是兄弟，兄弟再往深处走，就是亲人。认识张枣的最初半年左右，张枣对我而言，亦师亦友。半年之后，直到最后就是兄弟了。1996年，距上次1988年张枣从德国回来见面已经快10年了。1996年，我在北京，张枣正好有机会回国，也正好在北京，他赶到我住的东城区炮局胡同的时候，一见我面，就像昨天才见过面一样，就说，哎呀弟弟，找个地方我先睡一觉，几乎是话音一落，倒在床上，呼噜就睡过去了，鼾声之大，几乎可以掀翻房顶，我瞅着床上那人，几乎都认不出来了，发胖，谢顶，鼾声如雷，哪里还是1988年那个美男子张枣，我顿时感觉有点黯然神伤。一直到天黑了，他才醒来，赧然不好意思，还红着脸说，兄弟，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办法定下心来说话，马高明约我吃饭，我们一起去吧，结果又是一顿与马高明曼卿轰饮，一直到深夜，踉踉跄跄回到张枣住的惠桥宾馆，就着酒劲说了一通话，醒来也全忘了，第二天，他又忙着要赶回长沙，将近10年后就这么见了一面，虽然仍然亲切，没有一点疏离之感，毕竟太短暂了，甚至十年间各自别后状况都没来得及说个大概（也许头天晚上说了一些，也湮没在酒里了），又各奔东西了，很感慨，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内容已经不记得了，应该主要是10年来生活与想法变迁为主题的，后来他回了一封信，而就这封信恰好前几天我在一本书页里找到了，居然与我一起辗转来到了上海。
维弟近好，
北京一别，匆匆半载。今收到你的来信，格外兴奋，你过去现在今后在我心目中永远是亲兄弟。你待我心诚，我从来是深知并满怀感激的。这种情谊我一生少有，不会忘怀的。
你在商界奋斗，我觉得很好。为什么不呢？生活是如此辽阔，这回我们见面，虽谈的不多，但你我都是善解人意的。你在我眼里，除了增添了许多好品质如成熟、练达、周到与坚忍之外，从前的优异处仍在。商波诡秘，我时而为你担心，不过以你聪明总会摸出成功之路的，何况从前的写作经验只会有助于你。
我赞同你说的生活之重要，甚至生活先于艺术。现代艺术与生活大脱节，其幽僻令人恶心。是得想想突出去的办法，只能身体力行地去干。中国大部分文人没有这个觉悟，死守封僻，自以为是，大竖精英之旗，我看不过是穷书生的虚弱，并无动人的力量。“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这是我《茨》诗中表达的重要主题。
我个人亦想回国干，国外这些年，固然给了我无价之宝，但生活与艺术的最终完善，只能在祖国才能进行。它有活泼的细节，它有不可选择的无可奈何的历史过程，应该去参预，不管用哪种方式。总之，生活，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
我现在仍在放假，十月中才授课，这次暑假三月之长，哪儿都没去。带孩子，很是幸福。明年我又想回去一趟，先到北京，希望能在不影响你工作的情况下多与你呆在一起。
来信谈谈，随便写的都行，听你谈生意也蛮好。总之，有空就来信。
问候你姨弟
你的枣
9月18日
图宾根
2001年，我辗转到了上海，住在浦东世纪公园旁边，找到了老朋友陈东东，他告诉我，张枣也在上海，我大喜过望，当晚就在我租的房子里，请他们过来吃饭，兄弟老友见面，太过兴奋，我和张枣俩人一瓶52度泸州老窖，不到半个小时就喝完了。谈到很多往事，也谈到他在德国的生活，也就是说，他去国离乡十几年后，我才第一次了解了他在德国生活的大致情况，谈到家庭，谈到儿子，最终还是要回到诗歌话题上，对诗歌，当然看法改变了很多，我是感觉到他越来越脱离诗歌的大趋势，越来越反着方向走，他认为，写诗和读诗始终都是一小部分人的事情。国内很多诗人都没有再接触，诗歌活动也很少参加。但是谈诗水准依然极高，能够很清楚感受到，他一直没有离开诗歌，虽然很孤独，但一直是最坚韧的守望者。这次见面以后，他有时一个人也到我这里来玩，我们绕着世纪公园散步，受他的影响，我自己心中蛰伏了多年的诗好像也慢慢苏醒了部分，那段时间前后写了十几首诗。张枣说，你看到了，最有意思的还是写诗。他还说，现在跟我们在歌乐山下写诗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对写出来的诗严重不自信，现在有了这么多生活阅历，写出来有没有，自己就很清楚了，而且不着急了，你肯定自己也知道，你现在写的诗，是二十年前不能比的，至少这份沉着的得来，让我们忍受了多少煎熬哦！
现在觉得自己到上海的决定是正确的，至少从那以后，我们每年都能见面很多次，如果在重庆，可能就没那么方便了。虽然我写诗，还是昙花一现，后来又没怎么写了，但是张枣每次回上海，都带来很愉快的经历，聚餐，到周边城市游历，参加三月三诗会。有次在北京，带着我老婆去他家里，我们还在一起讨论退休后去哪里生活，我建议去云南，我说那里四季如春，是中国最好的地方。他说，云南当然很好，不过那边生活很便宜，可以到那边租房子，每年去住几个月，不过还有更好的地方，他说海南也是不错的选择，他说，我告诉你吧，海边是真正玩不厌的地方，我们可以合伙在那里买一处靠海边的农民的民居，再好好修葺一番，是个非常不错的主意。就在去年夏天，在我家吃饭，我老是抱怨我的房子朝向不对，冬天冷得要命，他说，冬天我们一起去海南住两星期，他朋友有别墅在那里空着，嗮嗮太阳，很多毛病都可以嗮好，就在他回德国治病这段时间，我还给他发短信，说，早点好了回来，我们一定要生活到海边去。他回短信说：一定！
不论在张枣之前，还是他之后，再没有见到过与他一样用心和辛苦的诗人。虽已天生一颗玲珑心，但仍然没有一刻放弃雕琢。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守望者，他没有扎稻草人一样的替代品，一直守在已经很荒凉，已经无人回望的诗之边上，都走了，只有他还守在那里，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虽然他比更多人还热爱红尘生活，我没有见过一个人会把青椒皮蛋送进嘴前，无比温柔说，让我好好记住了这细腻丝滑还有清香，我们再说话，可好？我也没有见过何人在我描述上海菜中糟溜鱼片和水晶虾仁时候那样的热切和专注，即便这样，他这份倾心和迷恋如果不能化成诗之精妙，那么世俗之好，红尘之沉醉还是不能把他从心中诗苑拉走须臾，是的，他守望与辛苦的担子一分钟也没有卸下过。后来常回想起与张枣交往的点点滴滴，真觉得他身上颇多湘中旧文人的习气——擅长格物而后致知就是一条。我看过很多有关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湘中才子的传记和文章，有些习气与张枣真的很吻合。湘中才子具有的坚韧、倔强、周到、幽默、友善、才情，张枣一样都不少。
说到这里，再说下去就是感伤的话了，这非我所愿。除了张枣去世，对我而言，有如五雷轰顶。但除开这一件，全是令人沉醉的回忆，我可以这样说，与张枣认识近30年，一次不愉快的回忆都没有，所以煽情而伤感的话语不想再多说了，对别人而言，痛可能已经快过去了，对我而言，还没有开始！
最新评论
查看全部评论……(共1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