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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独自蹀躞,没有一个肩头可以并行

发布: 2010-4-08 00:00 | 作者: 傅维



因为《早晨的风暴》,有一段时间,我真心认为,诗人中有张枣,我自己就不必再写了。因为他已经写出了我想写的诗,我理解的最好的诗歌就该是《早晨的风暴》。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我说——早晨的风暴,让我过了大瘾,但是也因此对写诗信心不足了也。张枣说——漆维(当时我随母姓,大学毕业后才改为傅维),我给你这么说,早晨的风暴是可遇不可求的诗,以后我也未必再写得出来了——你呢,我一直认为很敏感,很有悟性,不写诗,可惜了。然后又加了一句,恁个多东西不写出来,要遭憋坏的哦!说完,嘎嘎笑了起来。我个人认为《早晨的风暴》应该是张枣的代表作。从读过《早晨的风暴》以后,我基本上就没有了使命感。而且,中国大部分诗人的诗,包括我自己的,都觉得索然寡味。从那以后,我写诗基本上就慢下来了,诗坛中也不再去争什么。我写诗一定要真有所悟有所感才写。因为没有这份上进心,让与我同时还走得很近的郑单衣很失望,与我分道扬镳,整整20年没同我讲话(这是原因之一)。但我的不争,张枣却很认同,所以我就更加不争了。张枣柏桦等人编诗集,重庆成都有些写诗的人很着急,生怕自己给选掉了,我看着张枣和柏桦在那里排名字,头都焦大了,我就坐在旁边,笑嘻嘻的,像跟我完全没关系。张枣看见了,说,兄弟——为啥我觉得你好像有点缺心少肺一样呢,要不得哟,还是要雄起啥。当时重庆走得比较近的张枣、柏桦、郑单衣和我——而我是最心不在焉的一个,所以后来籍籍无名,同样满不在乎。但这不等于我对诗歌的热情就少了,深夜促膝谈心,畅谈诗歌之美妙,甚至超过了写诗本身。

在重庆认识张枣到他去德国,接近两年时间。这段时间内,基本上隔天就见一次面,要么他到我学校来,要么我去川外。我参加了学校游泳队,教练非常信任我,让我管游泳池大门钥匙,所以我常约张枣来游泳,有时候他一人来,有时候和他的老师加拿大人沃伦斯基一起来。张枣少年时代,在长沙体校好像也学过游泳,很专业,是把好手。我们班上有几位诗友也认识了他,有时候就在一起玩,晚上大家凑钱在学校食堂里吃火锅,虽然凑钱点的荤菜也有限,穷嘛。但是张枣发现锅里却有很多荤菜,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同学告诉他,我们事先从后门市场上先买好了血片(鳝鱼)、泥鳅、肉片、毛肚等,用搪瓷缸装好,裹在军大衣里,趁食堂胖头大厨不注意的时候,全倒锅里了。张枣大呼过瘾,后来他把这个办法带到川外去了。张枣也因此喜欢上了重庆火锅,他来我这里,就拉着我先去学校后门菜市场上去搞荤菜,兴趣极其盎然,甚至还去学划鳝鱼——开始他觉得很有趣,但是后来觉得太血腥了,先把鳝鱼在木盆边上敲晕,然后长钉子把鳝鱼头钉在木板上,然后锋利刀子从头一刀带下,就划到尾部了,他说,写诗要是都能这样一刀带下就好了。他笑眯眯的蹲在木盆边上,眼睛贼溜溜乱闪,我晓得他又在憋着什么坏主意了,他突然先嘎嘎笑起来,说,我们也把某某某(他极不喜欢的一个诗人)先把他在木盆边拌晕,再把长钉子穿过脑壳,然后剐了,你觉得如何?然后还以商量的非常温柔语气给我说,你觉得这个办法可好?我说,这下这个龟儿子没准还真把诗就写好了哟——他接过话头,说,对头,对头,那些瓜宝诗人脑壳不晓得装的啥子,我真的想打开看看,拆了重新装过——诗歌不是这样写的啥,不能啊,同志,诗真的不能这样写啊!他痛心疾首,跺着脚说。

写诗到一定程度后,对性格破坏作用相当大,本来好好一个人,沾上诗歌以后,性格会发生很大变化,写得成功的,目中无人,性格变得张扬;写得不成功,性格乖戾;总之会偏离人生航线,生活也会因此留下一大堆失败记录。诗歌带来新的本性,打散了本来的格式,不等于就带来了新的格式,诗人大部分会在混乱中渡过一生。但是正是在混乱中,诗歌却有了很大的机会,诗人就是在混乱中提炼、写诗。我就这个问题也同张枣探讨过,我说,莫扎特一生潦倒,但是音乐却始终透明、宁静和欢悦。张枣说,生活的垃圾千万不要带进诗歌中。张枣一生诗歌数量不多,都是通过深度提炼的,生活的垃圾都留给了自己,好诗继续在人世间熠熠生辉。

张枣就是有这样一种能力,他总是能引领你发现生活、物件、人群、词汇中的另一面。我很早就发现,在他心中有另外一个乾坤,一个他自己重新裁减、拼贴、组装的一个美丽新世界。有时候,我们顺着铁路散步,后面火车从远处开来,我们就蹲在路边山坡上,看火车开过,然后他就说,你看,要是我们的诗写得节奏如此有力就好了。我说,马雅可夫斯基诗有点像,张枣说,像,但是不美。你说,诗技术再好,再有搞法,读来不迷人,我觉得,经不起读一百遍的诗不是好诗,你说是不是,不然我们老祖先为啥要发明“百读不厌”这个说法呢——现在想来,张枣诗所以量少,“百读不厌”这个标杆从来就没倒过,他要自己百读不厌了,或许才能期望在读者心中生根。张枣的诗歌来源就在身边这些琐碎事物中。我跟他讨论过,我说孔子论语说,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以前常被人用作贬义。但好像对诗人,感悟世界之微妙来讲,应该是正做,就是应该以小见大。张枣说,我同意你这个观点,但现在到处都是些大是大非,写大题材的诗人——精细、氛围、气息、迷人、微妙、美,是我们想要的,现在诗坛狼烟四起,写什么诗的都有,也很正常。

我们经常到烈士墓街尾的一家小面店吃面,说是小面店,其实就是一个路边摊。每次都去那里,而且味道一般,我发现了问张枣,这是为啥呢,他说,你看看正在煮面那个人,我看了一眼,说,就是一个村妹,怎么了。张枣嘴角泛起揶揄笑容说,哎哟喂,弟弟,你就只喜欢打望你们学校和我们川外的校花,仔细看,看仔细,看了再说。这下我才仔细打量下面的村妹儿,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哎呀,脸庞轮廓经典,像希腊神庙的女神。个子有1.68米左右,手长,腰细,臀大,身材颀长,目不斜视,容颜伤感,总体氛围是极其性感的女子。但是穿着破旧,腰前围着稀脏邋遢的围裙,一双手——手指倒是很美,但有油污和因洗碗,冻得通红,要是换身衣裳,真就是一位四肢生辉的大美女,而且气质自带,与文明和教养无关——张枣语气非常肯定说,我敢百分百保证,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有多美。我想过,有妻如斯,心满意足哉。我说,枣哥,不可能哦,你真敢娶回家了?张枣讪笑了一声,引用大概《左传》中的一句话,原文已无查处,大概意思是,真要一意孤行的话,恐为同僚耻笑啊。后来,他在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这首诗说,写这首诗的时候,头脑中好几次闪现过这个女子的神态。后来我觉得,这首写女性之诗中确有无奈、守本分、屈从命运之美。

相当神奇的是,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单位地址就在川外隔壁单位,就是我第一次去拜访张枣看见的那一群房子,离川外约有20分钟的散步距离。这样从1985年夏天到1986年夏天,他离开川外去德国,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散步、谈诗、写诗。川外还有两位非常优秀的诗歌鉴赏者,一位叫杨伟,一位叫李伟。杨伟是日语系老师,现在是川外日语系教授;一位是李伟是川外法语系的老师,后来在北外读研究生去了,后来的人生受到巨大磨难。他们俩本人都不写诗,但却是诗歌鉴赏的大行家。在张枣和我写诗道路上,给过很多极具价值的意见,我们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我和张枣经常去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离我住处直线大约有20分钟散步距离的瓷器口老街,那时候尚未开发,陈旧但是很有古意,街上有几家老饭馆,做的老派川菜非常好吃,那时候我参加工作,已经有工资,张枣也在西南政法大学有了一份英语授课兼职,经济条件大为改善。我们在那些临江吊脚楼小饭馆里,要几份菜比如油酥花生米、青椒皮蛋、卤牛肉、水煮肉片、回锅肉等,喝用土碗装的江津白干酒,一直说话到深夜二点,老板也不会“发杂音”,我们聊诗,说得又细又透,为一首诗一个韵脚的把握,可以说上好几个小时,不疾不徐,慢悠悠喝着,聊着,看江上的轮船拉着汽笛上下往来,江风吹着小酒馆满室清凉。有时候,杨伟和李伟也跟我们在一起,他们爱谈小说,比如康拉德、博尔赫斯、伍尔芙、卡夫卡等等,我们也很喜欢。

另外一个地方时在沙坪坝烈士墓车站路边,一个竹楼饭馆里,外表看着非常简陋,里面却非常舒服,建在一个斜坡上,半边悬空,我们把他称为“明朝酒馆”,就是觉得很有明朝时代的古意。老板有一道菜烧得出神入化的好,叫白油肚条。每次去都点这个菜。相较瓷器口,这里交通更加方便,所以,不少外地诗人来访的时候,我们经常这家饭馆吃饭,应该有一些成都或者全国其他地方来的诗人还记得这个饭馆,柏桦从北碚来,在这里吃饭的次数也不少。张枣有时候和川外的一帮外教吃饭经常在这里,但这不是我爱去的时候,一大帮老外聚在一起,张枣英语非常好,俄语也能应付,我却百无聊奈,枯坐一晚,说不上三句话,张枣还美名曰让我体验外语节奏。我也只能哈哈一笑。但有时候也非常有意思,川外有位姓戴的老师,长得仪表堂堂,又八面玲珑,很吃得开,奇怪的是很喜欢请我和张枣吃饭,张枣称他为了不起的盖茨比,有一次戴老师带着他的银行女朋友请我、张枣和他的研究生导师沃伦斯基在明朝酒馆吃饭,沃伦斯基问戴老师,重庆话漂亮女孩怎么说,戴老师说称“粉子”;沃伦斯基又问,那英俊小伙子叫什么,戴老师一时语塞,张枣接过话茬说,叫“锤子”。沃伦斯基指着戴老师女朋友说,你,粉子;指着戴老师说,你,锤子!我跟张枣顿时一口酒就喷了出来,捧腹大笑。后来又一次,戴老师(也住青年楼)请我和张枣去他独住的宿舍,刚坐下,他却跑到另外一位老师宿舍打麻将去了,把我俩晾在那里,我和张枣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意思,楞了一会,跟张枣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起身,拿着热水瓶就往戴老师还盛着半瓶多白糖的瓶里倒开水;我瞅着戴老师的茶叶罐,打开就往里撒了一泡尿,然后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跑回张枣房间,忽而又感到很内疚,觉得太过份了,后来好几天都绕着戴老师走路,不好意思,所幸戴老师后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依然请我们吃饭喝酒。

1985年初,寒假后,张枣从长沙回到重庆,这次一改年前的温文尔雅,见面就说,这次回长沙,打了一次大架。原来是他和女朋友彭慧娟分手了。就是他《娟娟》一诗的主角,然后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娟娟和一个广东那边的老板好上了,张枣从长沙追到湘潭找到了两人,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张枣讲的是眉飞色舞,但是在后来,我还是看出了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他开始喝上了白酒,普通话也不说了,改一口道地的重庆话,而且满是粗口,胃溃疡的老毛病发作得更勤了,有时候在公交车上,突然就痛得卷缩蹲下,黄豆大的汗水倾泻而出,个人行为更加大胆出位,几个月内,一行诗没写。但同时没有几个月,他又慢慢冷静下来了,除了谈诗依然热情不减,但其他方面,话语似乎少了很多,这段时期,最后他还是酝酿写出了《灯芯绒幸福的舞蹈》这样的好诗,里面有很多位女性的身影。

85年秋天一个晚上,已经快12点了,张枣很激动跑到我宿舍,他说,我写了一首新诗——《秋天的戏剧》,我看到第六节,我说这是写柏桦嘛,很明显。张枣说,你看第七节:
你是我最新的朋友(也许最后一个)
与我的父母踏着同一步伐成长
而你的脸,却反映出异样的风貌
我喜欢你等待我的样子,这天凉的季节
我们紧握的手也一天天变凉
你把我介绍成一扇温和的门,而进去后
却是你自己饰满陌生礼品的房间
我们同看一朵花瓣的时候,不知你怎么想

我说,好像有点沃伦斯基的影子。他说,这节是我把你与沃伦斯基的感觉放在一起写的。我又仔细看了一下,后半节有点像,不过这首诗又新变化,我说,发现你写诗还是有叙事才能的。当晚,记得我们就现代诗如何叙事和诗人的叙事才能怎么运用谈了很多。果然,后来张枣去德国以后,写出了《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这样技巧很高超的叙事诗;后来张枣又写出了《父亲》这样登峰造极的叙事诗。这首《父亲》我起码读过几十遍,里面逻辑关系之严密,我没有找到一个多余的字。张枣叙事这一路诗,屈指可数,确实太少了,但是有限的几首,全部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到了1986年,情况突然发生了很大变化,也是一个春天的深夜,他很兴奋,来到我的住处,告诉我,他恋爱了,是位德国女孩,然后很详细谈到了和这位叫达格玛(川外有的称她谢达玛,取的中文名)。后来那段时间,他经常和这位德国女孩到我这边来,我们一起到菜市场买菜做饭。达格玛中文一般,交流还可以,但是我觉得她和张枣并不是很和谐,比如,我和张枣都酷爱听邓丽君,但是达格玛说我们听这种歌,很颓废,这都算了,还用德语说句什么,张枣笑嘻嘻地翻译给我听,她说,听这种歌的中国男人很可耻!后来有天张枣柏桦在我这里玩得太晚了,没回去,第二天上午,张枣怕达格玛生气,走到外教专家楼前,张枣说,你先帮我上去说说,就是证明一下,昨天晚上我们是在一起的。我想的很简单,事情本来就是这样,我就上楼找到达格玛,解释了一下,没想到达格玛用估计刚学到的成语抢白我——你撒谎,你们是蛇鼠一窝,我只有耷拉个脑袋下楼,给张枣说,你教的好学生,蛇鼠一窝都会说了,老鼠先撤了,你这老麻蛇自己回去等着挨扒皮吧。后来张枣告诉我,达格玛说你话语闪烁,不像在说真话——我说,我不是怕她听不明白嘛,还连比带划的,估计还是没说清楚!后来张枣正式告诉我,他要和达格玛结婚了,而且还会移居到德国去。张枣真的1986年夏天就走了,柏桦也考上川大研究生,也要离开重庆了,我当时工作单位的校长也找我谈话,说北京、上海、成都三地叫我选一所大学去进修一年,我选择了成都,这样,张枣去了德国,柏桦去了成都,郑单衣去了贵阳,我也去了成都——重庆的好日子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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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22 20:22:00
  1.是不是我刘海太长所以你看不见我眼中的绝望。   2.深情即是死罪,又怎怕挫骨扬灰 。   3.我自知没资格强留你在我身旁伴我左右。   4.我非柠檬为何比柠檬还心酸,我非薄荷为何比薄荷还心凉。   5.如若不能伴我长久,又为何给我那些感动 。   6.在线都没人搭理何况隐身。   7.自己都是薄凉之人,如何温暖他人?   8.你说:北城荒凉却故人难忘。   9.原谅我在病态的荒城里至死孤独。   10.不是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东西根本没资格炫耀懂吗?   11.我感叹我的演技好哪怕心脏颤抖的厉害表情还是完美的无任何波澜。   12.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拿我的过去衡量我的未来。   13.我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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