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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独自蹀躞,没有一个肩头可以并行

发布: 2010-4-08 00:00 | 作者: 傅维



1984年-1985年,张枣那里已经成为重庆诗歌的一个信息源,来自全国的诗歌消息很快会传来,主要是成都、北京、上海、南京等地,诗歌非常活跃,那时候的诗坛,是革命意义上的诗坛,攻击性都很强——攻击性强不强,是否前卫和先锋,成为诗歌评判的标准和划分诗群的分水岭。对个人,讲前卫和先锋,对群体则是分流派。当时的北岛一代诗人和更上一代比如艾青、柯岩等正斗得热火朝天,同时他们也注意到,第三代诗人正带着迥然不同的异地风雷,扑面而来,经过漫长的压抑和汇集,龙卷风已经开始形成,结盟最热闹的是成都。而我浑然不觉,在激进的先锋潮流中,我始终是个落伍者,但总有股力量把我也推上末班车,然后一同呼啸前进,带我一起玩的当然是张枣,后来还有柏桦。那时候,每所大学,每个系,甚至每个班都有自己的诗社和刊物,高校之间,联络往来,十分频繁。而张枣,则是带着顽童的心态看着这一切,兴趣盎然,却不介入——吴世平搞的“重庆青年艺术家协会”张枣在里面,嘻嘻哈哈,信口开河,大放厥词的多,参合里面做事情,我几乎没见到过。

渐渐地,从张枣那里越来越多听到柏桦这个名字。在见到柏桦本人之前,张枣已经给我读过了柏桦的《表达》和《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这两首诗都是柏桦标志作品,比张枣的诗更好理解,并且让我有效看到了,现代诗是如何厘清逻辑关系的,它解决了我关于现代诗大起大落的困惑,更重要的让我明白了,现代诗抒情其实也是有广阔路径。张枣——更年轻,在现代的路上走得更加大胆和彻底。后来我坦率向张枣承认,实际上初读他的《苹果树林》的时候,我是没有读懂的,直到《早晨的风暴》写出来,和张枣谈诗的节奏、呼吸、吐纳才顺畅起来。

1984年接近年底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寝室看书,张枣走了进来,给我说,我已经在柏桦面前反复说你,现在他来看你。我一下很紧张,问,人呢?张枣说,在楼下。我与张枣一起下楼,看见柏桦,戴着黑框眼镜,较为沉稳的书生气质,穿一间磨损的黑呢短大衣,在不安地来回踱步,张枣给我介绍,不等张枣话音落地,柏桦立即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写好诗的人,知识分子气十足。我感到手足无措,这是我从来未有见到过的方式。此时,我见到柏桦眼中充满了激荡和不安,谈吐十分动人,语调短暂、急促,谈人论事往往一语中的,一针见血。然后我们三人在学校空旷的操场上绕场谈话,就当时诗与诗歌运动,无所不及,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他们的话语极度具有煽动性和冲击力,让我感到正在躬逢诗坛盛事,后面整个中国诗坛不知还有多少大场面将一一展现。柏桦侧头对我说,诗一定要写得具体,要清楚到一个砖头,一颗钉子上。柏桦穿着十分保守,但谈吐十分犀利,张枣则是大胆、新颖,谈吐温婉,但冲击力仍然很强大。

那天晚上,柏桦花了很大篇幅谈到了大诗人、翻译家、大文豪、中药的大胆实验者梁宗岱先生以及柏桦本人同梁宗岱先生晚年交往的情形。谈到自己写诗的经历,就是早年还没有见到梁先生之前,读到了梁先生翻译的波德莱尔的《露台》,受到深深的震撼并步入诗坛。在写出《表达》以后,得到了梁宗岱先生的肯定,同时还提到了当时广州诗坛的情况,提到了广州诗人吴少秋。几天后,传来消息。成都举行了一次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诗歌朗诵会,领衔主演的是诗人欧阳江河,他端着盛满干酒的土碗,高声呐喊:让我们以红色的入侵开始吧!每次说到这里,张枣都要嘎嘎大笑,直到捧腹,柏桦听着,十分莞尔,讪笑说,还是有意思,还是有意思!但我听着,觉着有点害怕的感觉,觉得太尖锐了。这个事情,几天后,被一个游方僧人证实了,他身披长发,穿着一件枣红色棒针毛衣,张枣介绍说,成都来的诗人,万夏。这是当时几乎最出风头诗人,成都人,在南充读的大学,四川诗坛几乎所有重要纪事都与他有关。酷好醇酒美人(但烂酒也喝,丑女人也搞,歪诗也写——不能当真,只是当时宋炜等人给他搞的说法而已)他是对诗歌贵族化趋向持强烈反对态度的诗人之一(但是在态度上比李亚伟要稍微温和一点)当张枣向他求证“红色入侵”一事真伪时候,他说,对的,对的,欧阳氏(他经常这样称呼欧阳江河)这一把还是整得很安逸,可以。后来我知道,万夏对诗歌和事情只有两种评价,要么就是安逸、可以。要么就是锤子,要逑不得!他见我第一面,倒是自来熟,第一句话对我指着走在前面的沃伦斯基说:你看这个营养过剩的大屁股,要是让我踢一脚,我愿意付两个月工资。我很诧异,你哪里来的工资。万夏硒然一笑说,所以踢逑不成!万夏带来了成都那边诗人的典型作派,并不喜欢探讨诗艺,更不大喜欢谈外国诗人,最喜欢谈的是女人和酒,后来我发现他的大大咧咧是故意的,其实是心很细的人,虽然不怎么谈诗,但与我们还是玩得很好,除了我与张枣很喜欢同他玩以外,川外那帮“知识分子”不怎么喜欢他,觉得他像头野兽,他后来写出了一行很有名的诗:仅我腐朽的一面,够你享用一生。就张枣迷恋尘世生活热情的一面,与万夏其实是蛮投缘的。

1985年早春,北岛到重庆来了。根据事先接待安排,当晚,我与彭逸林去重庆大会堂宾馆去拜访北岛,首先开门的一位,我以为是北岛,后来我知道是马高明。进房间后,马高明向我们介绍北岛——他个儿瘦削,颀长,态度和气,言语不多,但并非沉默寡言,稍聊了一会儿,然后我们一行人直奔川外,张枣和柏桦在那里等候,谈话在略显拘谨的氛围中展开。寒暄一阵后,还是张枣率先打开了僵局,张枣对北岛说,我不太喜欢你诗中的英雄主义。北岛听着,好一会没有说话。听张枣把所有的看法说完了以后,北岛没有就张枣的话做出正面回答,而是十分遥远而平静地谈到了他妹妹的死,对北岛十分震动和悲伤,谈到他在白洋淀的写作,谈到北京整个地下诗坛与状况,最后说,我所以诗里有你们所指的英雄主义,那是我只能如此写。我当时感到,北岛虽然处在风暴的中心,但是没有风暴的喧嚣。我也大致谈了一些目前学生如何看待他的诗。我说,学生自然非常喜欢他的诗,但是校方并不欢迎他的诗在学生中间流传,男生比较喜欢北岛,女生比较喜欢舒婷。北岛听后,颇感欣慰。当天晚上,在张枣宿舍,北岛也读了张枣的诗,当即表示比较喜欢《镜中》这首和其他几首。时间晚了,北岛起身告辞,张枣还希望继续谈下去,但柏桦年长一些,考虑比较周到——放了一马,约定改天再谈。

第三天,一场座谈会在重庆较场口召开。从开始就有某种火药味在会场弥漫,各方人员到场后,都感到了暗中存在的僵持,西南师大的一位学生首先发难,争论围绕当时流行的“新诗写作与传统关系”向北岛提问,当时其实有不少人对北岛的反传统仍然感到难于接受。北岛没有和学生发生冲突,只简单谈到自己写作的简单经历和情况,对诗对人都没有做出评价。在这样场合,张枣是一个很羞涩的人,他几乎一言不发,只有到了朗诵环节时,应很多人的要求,才勉强朗诵了短短的《镜中》,而且,声音很小,不过在场都听得很真切,那时候,包括北岛在内,都能感受到张枣在大学生中的号召力,大学生们对诗都有各自的偏好,但对张枣的诗,在喜欢程度上,几乎没有什么争议。

第五天,张枣柏桦北岛吴世平等商量去重庆北温泉,找一个僻静地,大家再好好谈谈。那时候,诗歌活动都是比较捉襟见肘,唯有这一次,不知道吴世平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经费,我被分派的任务是管烟。我记得除了彭逸林不抽烟外,个个都抽烟。我装满了一整书包阿诗玛和红塔山——都是当时最好的香烟,租了一辆当时最豪华的中巴车,一路向北温泉开去。当晚,全部人员都安排在北温泉有名的竹楼宾馆,说是西哈努克亲王住过的,宾馆建在悬崖边,悬崖下边就是嘉陵江上著名的温塘峡,冬日的江水清澈而舒缓,时而有汽轮拖着长长的驳船从峡谷中穿过,柔和的汽笛声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淡雾从江面上轻轻掠过,江对岸是十分陡峭的高山,茂密的竹林看不到边际,时而有些大鸟发出清脆的叫声,一条石板铺就的路盘旋在山腰,赶场晚归的农民三三两两往家赶路,早炊人家的烟囱已经开始冒出炊烟。我们所处的北温泉则以温泉出名,流到江里的温泉水热气蒸腾,在寂静之中让人联想到温暖。一行人全部伏在栏杆上,长久都没有人出声,全部被眼前景色打动。

晚上,峡谷里朔风怒号,远近传来松涛起伏。我们全围坐在一间大屋里,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这天晚上,北岛放松多了,谈话范围更加广泛,在重庆的几天,北岛破天荒第一次讲起了笑话。柏桦也讲起了早年在广州求学和写诗的经历。张枣也谈到了一些长沙生活回忆,我感觉是大家距离拉近了很多,整个晚上,就是表达和倾听,没有发生一次争论。我本来在这样场合,是不会大段说话的,但那天晚上我也说了很多,记得我谈到在川东的童年生活,以及后来回到重庆后,具有那个时代典型特征的艰苦生活的感受,讲完后,很长时间都没人说话,几年后,在成都,柏桦告诉我,你那晚的讲话让我吃惊,我们全部都听着迷了。我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说了如此清晰而漫长的讲话。有了这次讲话,后来张枣说,其实我觉得你如果写小说也蛮有料的,可惜我从来没有尝试过。北温泉之夜,不像是先锋诗人聚会,倒像是朋友间的促膝谈心之夜,从那以后,张枣开始从更多的角度来理解和看待北岛那一代诗人的诗歌。在此之前,张枣更多阅读的是欧洲现代诗人的诗歌,对国内诗人的诗和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诗则关注不多——自北温泉之夜后,我发现他的阅读范围更广了。1988年,他从德国回到川外,见面跟我大谈闻一多的诗歌,最喜欢朗诵一句闻一多的“清空里爆一声,咱的中国!”但我同时发现,他涉猎越多,融汇进自己诗歌却更加谨慎,挑剔——他以后越来越挑剔!

几天后,北岛去渝返京。临行前,在大礼堂宾馆举行答谢宴会。那天大厅空旷,就只有我们一桌人,这次谈话,大家就更加率直了。谈到时下诗坛现状,喜忧参半,形势来势之猛,北岛本人感到难以预料,不知会向何处发展。整个国家都处在极度亢奋之中,像张枣说的,充满了动人的细节。改革开放的大幕已经拉开,每个人对未来都怀着热烈的憧憬,艺术上,似乎感到有伟大文艺复兴到来前夜的激动,仿佛华夏文明新纪元即将到来。有种巨大的能量从深处向我们逼近,我们准备用诗歌与它对话,在对话之中又期待新的融合,使我们能够获得一种崭新的诗歌。所以,当时“实验”和“探索”成为各类文艺体裁共同的口号,试图从中找到“拯救”与“突围”——对新文明的渴望,这种渴望照亮和点燃了很多人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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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6-22 20:22:00
  1.是不是我刘海太长所以你看不见我眼中的绝望。   2.深情即是死罪,又怎怕挫骨扬灰 。   3.我自知没资格强留你在我身旁伴我左右。   4.我非柠檬为何比柠檬还心酸,我非薄荷为何比薄荷还心凉。   5.如若不能伴我长久,又为何给我那些感动 。   6.在线都没人搭理何况隐身。   7.自己都是薄凉之人,如何温暖他人?   8.你说:北城荒凉却故人难忘。   9.原谅我在病态的荒城里至死孤独。   10.不是自己的双手创造的东西根本没资格炫耀懂吗?   11.我感叹我的演技好哪怕心脏颤抖的厉害表情还是完美的无任何波澜。   12.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拿我的过去衡量我的未来。   13.我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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