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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

发布: 2010-3-05 06:39 | 作者: 岚枫



       她在手臂上用力掐了几把,依旧将袖子放下,算准了小郡主去花园里荡秋千的时辰,她便蹲在离秋千不远的树下哀哀哭泣。

       小郡主果然闻声而至,奇道:“卫姊姊,是你在哭?”又伸手去拉她,“你先起来。”

       她大声呼痛,又慌忙将手臂藏在身后,小郡主道:“卫姊姊,你的手怎么了?”

       她含泪道:“没什么。”

       她楚楚可怜的哀婉神情打动了小郡主,小郡主执意拉着她的手臂看,只见她洁白胳膊上现出大团大团淤青红肿,叫人不忍再看,小郡主愤慨道:“娘亲说过不许苛责下人的,是谁下这般狠手?”

       她惨然道:“是我……是我不好,不该得罪了锦儿。”

       小郡主冷冷道:“昨日我瞧见她在花园里训小丫头,心里便很瞧不惯她那轻狂样,如今又这般欺负你,走,卫姊姊,我替你教训她去。”

       她忙拉住小郡主:“郡主,你对奴婢的心,奴婢都是知道的,这是些小小争执,其实没什么的,是我不好,在这哭泣坏了郡主的心情,万望郡主莫再责罚锦儿才是,”顿了一顿,又道,“锦儿不过是性子暴烈了些,其实人还是好的。”

       小郡主道:“她那么欺负你,你还替她说话,卫姊姊你才是好人呢。”

       她便笑了:“那郡主能不能帮帮奴婢?”她指着嗓子道,“这些天我觉得嗓子难受,郡主能替奴婢寻些生半夏来泡水么?生半夏在外头药铺里是买不到的,只有府里药房里存有,原是预备下来给歌女们治嗓子的,却因着数目少,只有如锦儿一般唱主角的歌女们才领得到,”又垂首道,“郡主莫告诉旁人,若锦儿知道了,又会恼我,再起争端。”

       “她敢,王府是她家还是我家?”小郡主怒道,“卫姊姊,我一会儿拿到了,就打发人给你送去,我就和管药房的人说是我要的,料锦儿有十个胆,也不敢问这事!”

       她点点头,站在萧瑟树下,不动声色地笑了。

       生半夏,色白,微辛,服少量则口舌麻木,生姜可解,大量服之则永久失音。教习师傅说过,是歌女大忌。

       那日,她原不想用太多的,只是锦儿欺负她欺负得太狠了,她面上温柔笑着,递给锦儿的茶水中,份量用了十足十。

       她看着锦儿一饮而尽。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月渐渐斜下,从窗口望外,九重宫阙的巍峨殿堂在夜幕深沉中,只剩暗黑轮廓,如一只潜伏的巨兽,她缓缓伸出手去,轻巧地将梁上白棱挽了一个死结,手上羊脂白玉镯碰到累丝金凤钏上,发出玲珑叮当的声音。

       她想起陈阿娇,那个有着一双明亮凤眼的皇后,后来幽居在长门宫中,她曾托馆陶长公主找司马相如,找那个有一支生花妙笔写《上林赋》天下闻名的男人,找有勇气带着孀居的卓文君一路私奔的男人,写一篇《长门赋》。

       她不识字,但听说那篇赋是做得极好的,言辞恳切哀婉,娓娓动听,武帝读它的时候,她也在一旁,武帝一直是刚硬的男子,那一刻却红了眼圈。

       她装着浑然不觉,立刻将正在房中玩耍的据儿拉到身边,用丝帕轻轻替他擦去额间汗水,慈爱笑道:“据儿别淘了,父王正在看奏折呢,”又刮刮他的鼻子道,“据儿的功课学完了?”

       据儿仰面稚气道:“我早做完了,早课时太傅还夸了我呢。”

       她温柔抱抱据儿:“母后最疼的就是据儿了,养你时最难,当年险些就没生下来。”

       她的话落到武帝耳中,只见武帝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又拉着据儿道:“据儿是男人,要好好努力。”

       据儿点头道:“嗯,将来我要做一个像父王一样勇敢的人。”

       她摸摸据儿的头道:“那是自然,据儿的父王是最英明神武的皇上了,天下人人皆知,有些小人啊,竟然还在背后说,据儿的父王是靠着皇后娘家的势力才当了皇帝的呢,不想现在龙椅坐稳了,就把皇后废了。真是可恨。”

       她说完,用眼角的余光一瞥武帝,只见武帝脸沉了下来,将手中《长门赋》掷在案上,从此丢过不提。

       她微笑,她不是陈阿娇,她懂得不动声色的温柔是最致命的武器。

       那一年,阿娇要将她逐宫去,将她逼到无路可走,天可怜见,让她在离宫之前遇上武帝出宫,于是她得以留了下来。

       陈皇后家世高贵,从小养尊处优,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笼络下人,因为在陈皇后看来,这不需要。可是卫子夫懂,在下人面前,她出手大方,平易近人,渐渐博得贤惠名称。

       那日翠袖受了皇后责罚,她于是三言两语,挑拨得翠袖心里对皇后大有怨言,她又用重金收买,许诺她事成之后,予她大笔银钱,送她出宫与家人团聚,翠袖被她打动,于是协助她,设下圈套,只等陈皇后一步一步走入。

       楚服是她安排下的,但她从未露过面,楚服只认得翠袖一个人,生辰八字她让翠袖拿给楚服,却告诉楚服,巫蛊诅咒是皇后娘娘的严令。

       其实她根本不信,巫蛊可以致一个人的命,可是武帝信,更何况她腹中还怀着武帝的亲骨血,她又让翠袖放出风去,大肆宣扬皇后日日在密室祝祷,说得似是而非些,宫女太监们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武帝耳中,让武帝起疑。

       布置好一切后,她将冷水拍在额上,装成冒冷汗的样子,大声呼腹痛,果然武帝很着急,太医又查不出原因,武帝便想起了皇后,派人去长乐宫搜查。

       侍卫们果然在皇后席下搜到了巫蛊娃娃,上面七根银针,扎着她的生辰八字,是她让翠袖放在皇后席下的,这是证据,皇后百口莫辩。

       在武帝审问陈皇后的当口,她托着一盘玫瑰云片糕,来到了长乐宫中,翠袖在那里等她,见她来了,笑吟吟道:“娘娘,你可满意?”

       她点头,招呼翠袖坐下,温柔笑道:“翠袖,银子不会短你的,明日一早本宫便打发人送你出宫,”又拈起最顶头的玫瑰云片糕道,“这是皇上赐本宫的,甜而不腻,余香满口,你尝尝。”

       翠袖喜笑颜开地接过糕,一面吃一面笑道:“谢过娘娘。”

       她端然笑着,看着她吞下那块糕,然后转身离开。

       她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她知道,那是翠袖倒地的声音。

       她要赶到未央宫中,那里,武帝正在审问陈皇后,她对陈皇后的性情了如指掌,在武帝面前,她显得越温柔宽容,武帝便会对她越怜爱有加,但陈皇后必定会被激怒,陈皇后那一掌掴在她脸上时,她满目含泪,心里却冷笑,不妨再打得狠些,打掉皇上对你的最后一点留念。

       她终于登上了皇后的宝座,可天道轮回,当初她嫁祸陈皇后的巫蛊之罪,今日被人同样的用在了儿子刘据和自己身上。

       那时候,卫青和霍去病都已经死了,她也已不再年轻美貌,宫中屡屡有新人进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掌中握着一块玉璧的钩弋夫人,武帝到她宫中的次数越来越少,她恩宠衰微,一如当日陈阿娇。

       好在她还有一个据儿,那是她唯一的倚仗,而如今,据儿既平安离开,她在这空荡荡的皇宫中,便生无可恋了。 

       她轻轻将头套入了白绫中,踢翻了花梨木椅。

       不过,这一生,她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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