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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夫

发布: 2010-3-05 06:39 | 作者: 岚枫



       3.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注释三)

       她入宫后,被领事的公公带去叩见皇后,那是建元二年的春天。

       她垂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公公身后,走进长乐宫中,一进殿门,便觉得一殿之中,温暖如春,紫金香炉里冉冉升着白雾,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忙跪倒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殿中仆从甚众,却鸦雀无声,只听到皇后的指甲轻轻敲着凤椅,半晌,才言道:“你是长公主荐的人啊?抬头让本宫瞧瞧。”

       她依言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楚这个“金屋藏娇”传说中皇后的脸,只见她穿一身绛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繁复华丽的缕鹿髻上系了一顶紫金翟凤珠冠,一双黑白分明的明艳凤眼微微上扬,美则美矣,却有一种凛然的霸气。

       皇后姓陈,小字阿娇,是汉武帝的姑母,汉景帝的姊姊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女儿,也是汉武帝祖母窦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自小便深得窦太皇太后喜爱。

       汉景帝在世时,皇后薄氏因为没有生养而被废,依照“立嫡立长”的规矩,景帝便立了庶长子刘荣为太子,刘荣的母亲栗姬姿容殊美,也深得景帝宠爱。馆陶长公主见刘荣被立为太子,又与女儿阿娇年龄相近,便有心将阿娇许给刘荣为妃,期许日后阿娇贵为皇后,母仪天下。

       馆陶长公主满以为栗姬会一口答应,谁知竟碰了大钉子。栗姬因长公主推荐了许多美人给景帝,分了她的宠,所以忿怨在心,一口回绝了亲事。

       彼时武帝还只是胶东王刘彻,他是景帝的第十子,非嫡非长,他的母亲王娡也只是景帝后宫里品级低微的夫人,但她却有着精于世故的敏锐,听闻栗姬拒绝了长公主,便立刻上门主动要求同阿娇结亲。

       刘彻尚是六岁幼童,而阿娇已过及笄之年,两人年纪相差悬殊,长公主不放心,便唤了刘彻过来,抱在膝上,用言语试探其志,长公主问刘彻:“彻儿将来可要娶王妃么?”

       刘彻扬起犹显稚气的脸,笑道:“要啊。”

       长公主指着周遭特意挑选出的美貌侍女:“那彻儿要娶他们么?”

       刘彻摇头道:“不要。”

       长公主便指着女儿道:“那阿娇好不好?”

       刘彻眼睛一转,笑道:“好!若能娶阿娇姊姊,将来定要造一座金屋子给她住。”

       这便是“金屋藏娇”传说的来源了,六岁的刘彻能说出这番话,显然是王娡精心设计过的结果,然而馆陶长公主却极是欢喜,当即便应允了将女儿许给刘彻。

       此后,长公主便倾尽所能帮助王夫人,她在景帝面前指责栗姬善妒,总是在背后诅咒景帝宠爱的宫妃,景帝起初不信,但长公主说得次数多了,便也起了猜忌之心,特特找了栗姬来,指着众皇子对她说:“朕百岁后,要善待他们。”

       栗姬知道长公主在景帝面前诋毁她,又见景帝试探她,心里极恼怒景帝的不信任,于是赌气不答。景帝本来只是狐疑,栗姬如此一来,反倒是坐实了长公主的挑拨之言,景帝当下便厌恶了,只是按捺着不发作。

       长公主又在景帝面前夸赞刘彻聪敏仁慈,又夸刘彻之母王娡贤惠善良,景帝对刘彻便留了心,发现刘彻果然是可塑之材,王娡见景帝对栗姬起了猜忌之心,便和长公主合谋唆使大臣向景帝进言,上奏折立主策立栗姬为皇后,这道奏折无疑是火上添油,景帝大怒,将栗姬打入冷宫,而立王娡为皇后,王娡又暗暗放出风去,说自己怀刘彻时梦见日入怀,景帝本就喜欢刘彻,于是便废了刘荣的太子位,立刘彻做了太子。

       如此,景帝驾崩后,如王娡所愿,刘彻终于当上了皇帝,史称汉武帝,刘彻做了皇帝后,一如馆陶长公主所愿,阿娇母仪天下,当了皇后。

       可以说,刘彻能当上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仰仗了馆陶长公主的势力,而且刘彻初即位时,祖母窦太皇太后还健在,也颇具势力,她不喜刘彻,本来可以废掉他,但就是因为阿娇是她唯一的外孙女,她很喜欢,不舍得伤害阿娇的爱人,所以刘彻的皇帝才有惊无险的当了下来,所以皇后阿娇尽管年华渐长,尽管数十年无子,在汉宫中的地位仍然无可取代。

       卫子夫跪在殿中,只觉得皇后的目光明亮锐利之极,她初初望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她垂下头来,只听到皇后微微一哂:“我倒是如何倾国倾城的美人呢,长公主巴巴地荐了来,也不过如此,”又向领事公公道,“瞧她生得还算干净,便留在本宫这吧。”

       卫子夫心里一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磕头谢恩。

       从此,她便留在了皇后宫中,那时武帝对皇后已不复当年恩宠,后宫年轻佳丽殊多,长乐宫中,武帝不过一月固定来上几回,然而赏赐却是常有的,对这位青梅竹马的皇后,他礼敬有加。

       纵是武帝来的这么少,皇后也杜绝长乐宫人同武帝见面的一切机会,武帝来时,奉茶倒水的都是资质最粗陋的丫头,卫子夫觉得皇后未免有些可笑,后宫这般大,即便防得住长乐宫的丫头,又岂能防得住其它。

       心里虽这样想着,面上她却对皇后表现得毫无怨言,对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她恭顺谦谨,轮到她当值时,她总是最早起来打扫,长乐宫对她而言,与平阳侯府没有太大区别,她仍然日复一日地等着武帝,可武帝似乎一直没有将她想起。

       如此,又过了一年。

       一日当值的丫头翠袖感了风寒,便央了卫子夫同她换一天差,卫子夫应了,却不想端了茶盘去向皇后奉茶时,武帝突而走了进来,皇后始料不及,卫子夫也诧异了,按捺住内心惊喜,磕头道:“奴婢见过陛下。”

       武帝没在意,只说了一句“平身”,便向皇后道:“虚礼都免了,朕确是渴了,皇后可有好茶?”

       皇后笑道:“还道陛下是想念臣妾呢,不想是为了臣妾的茶,”她顿了顿,犹豫望了卫子夫一眼,才颔首道,“还不将茶奉上?”

       卫子夫忙将茶端到武帝面前,武帝端起茶呷了一口,赞道:“不错,这是什么茶?”

       卫子夫只当是问自己,忙答道:“回禀皇上,这是上好的茉莉花茶。”

       武帝望了她一眼,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叫什么?”

       卫子夫垂头道:“奴婢卫子夫。”

       武帝又仔细看了她两眼,道:“朕瞧你很是眼熟,可是在哪见过?”

       卫子夫正待回答,皇后突然用手撑头道:“唉呀,怎么头又疼了?果然一变天,老毛病便又犯了,”又望着卫子夫,“你去药房,将本宫的头疼药煎好,一会儿让翠袖给送过来。”

       武帝一见皇后病了,忙上去查看,卫子夫愣在当地,眼见着绝好的机会就此丧失,也知道皇后的头疼犯得太巧了些,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垂首退了出来。

       三日后,掌事姑姑唤了她去,告诉她,皇后娘娘有令,将她遣送出宫。

       她的一颗心便如坠到了冰窟里,茫然望着掌事姑姑一开一合的嘴,宫里确实有这个规矩,将长久不得宠的宫女放出去,这原本是一项大有恩德的做法,许多宫女不至于老死宫中,还有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可是对她而言,不是。

       她跪下去,磕破了头,求掌事姑姑,掌事姑姑侧然,却也只能长叹道:“出去了也未必就是坏事,咱们宫里的女人,要学会认命。”

       那日她也不知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回宫女房中的,她只觉得每走一步,脚都似有千钧重,她不甘,如果这就是她的命,那么她宁可在宫中做一个品级低微的宫女,也不愿回平阳侯府中做一个被遗弃的怨妇。

       可是在后宫中,皇后的懿旨没人可以抵抗,次日午时,遣散的宫女们穿着一色衣服,站在午门前,只等着宫门洞开,她们便要次第离开,人人都是笑着的,如林中鸟逃脱牢笼,唯有卫子夫满面凄惶。

       正红的宫门徐徐拉开,宫女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前走,突然一道明黄车辇从远处疾驰而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皇上”,所有人便都拜倒在尘土飞扬里,三呼万岁。

       眼看着车驾就要远去,卫子夫也不知从哪儿腾起勇气,突然大喊道:“皇上!”

       她凄厉的哭喊划破长空,车夫勒马停了下来,武帝下车,蹙眉道:“方才是谁?”

        “是奴婢,”卫子夫跪着朝前走了几步,“皇上记不得了么?奴婢卫子夫,一年前的平阳公主府上,奴婢还为皇上献歌一曲,”滚滚珠泪从她苍白的脸上汹涌而下,“皇上,您记不记得啊,您还夸过奴婢唱得好的。”

       武帝望着她,只见她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月白缎衫,系了一条素色浅绿绫裙,头发用一枝素银簪挽了家常髻在脑后,眉目并不见得出众,然而跪在一大群即将被遣送出宫的衰老宫女中,格外让人赏心悦目。武帝渐渐想了起来,在平阳侯府里那个上元灯节的夜晚,歌舞宴上那个有着宛转歌喉的女子,让他尝到了生平未曾领略过的温柔滋味。

       他听到一缕哀婉的歌声从她口中渺渺唱出,“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再看着她楚楚可怜的眉目,不觉动容,携起她的手道:“别唱了,朕记得了,记得了,让你受了委屈。”

       卫子夫扑到他怀中,紧紧贴着他,“皇上,这次既留下了奴婢,便别再让奴婢离开,否则,”她哭道,“奴婢宁肯现在便走,这样离开的痛,奴婢不想再要第二次。”(此处史记说是她要求离开,武帝不舍。到底怎么回事?《史记》“卫子夫得见,涕泣请出,”我把原句改得意思明显一点。)

       “不是奴婢,是臣妾,”武帝摩挲着她柔软的长发,缓缓道:“你可以一直留下。”

       卫子夫的恩宠便从这一夜开始,次日她被封为正四品良人(这是汉武帝时后宫升迁的等级顺序,良人——婕妤……,卫子夫的升迁史不详,史记和汉书只说很受宠,于是我根据汉代后宫制度推测了一下,觉得应该合理吧,不行的话,就把蓝字部分删除吧),迁出了长门宫,有了自己的宫馆和仆从。

       皇后见到她,目光凌厉如刀般看她,而她只是温然微笑,依旧叩谢皇后“照拂”之恩。

        “卫子夫,”皇后拂了拂紫金翟凤珠冠上垂落的流苏,斜斜睨着她道,“哦,现在该叫你妹妹了,你可得好生伺候皇上啊,”又扬眉冷笑,“别仗着攀了高枝便不知天高地厚,主子永远是主子,这宫里,可只有一个主子。”

       她垂头,恭顺道:“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卫子夫很得宠,此后武帝来皇后处来的愈发稀了,数月后,卫子夫被御医诊断出怀了身孕,武帝子息单薄,皇后数十年无子,听到这个消息,武帝欢喜极了,将卫子夫晋为婕妤,又应允了她的兄弟卫青的官职。

       翠袖向皇后哭诉:“娘娘,奴婢几次三番去请皇上,皇上都不来,四宝偷偷儿告诉奴婢,说是卫娘娘拦在头里。”

       皇后将手中茶杯一把摔了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翠袖道:“听说卫娘娘的兄弟,皇上也赐了官职呢,所以她现在根本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她偷偷看了一眼皇后,又轻轻道:“娘娘,您何不找皇上说去?要不是她,皇上同您可是恩爱夫妻啊。”

       皇后气得脸色铁青,手掌“砰”的一声击在桌上:“本宫这就去。”

       翠袖阴侧侧说道:“娘娘既有此意,何不去找大长公主商量商量,”翠袖伸手做一个斩首的手势,“她也知道她是什么出身,根本及不上娘娘一丝半点,所以使劲让她兄弟做官,娘娘要斩草除根才好。”

       皇后脸色一变,末了,唇边浮上一抹冷笑:“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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