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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不二之法――当今小说的尴尬与前景

发布: 2009-12-04 08:46 | 作者: 黄惟群



      
       一些可供参考的例子和意见
      
       这里,先推荐几篇近期看过的小说。因阅读有限,覆盖面不够,而就作品,也只是取其一点不及其余。 
      
       鲁敏的《离歌》,算得上是个颇为精致、文学性展现颇为全面的短篇小说。无论结构、细节、语言文字,都是经过推敲、琢磨,而且是安排得当的。小说像个艺术品,散发一股艺术味,既浓厚又清醇。小说的叙说中,始终有着作者投入的感觉、感情、感受,有着作者自己对事物对文字语言的体味。她的文字语言是优美的、活的,有着背后的语言,“那河水倒还好好地丰满着,瘦都没瘦”。小说写的是一个老人对自己身后事的张望,带有凉意的画面上,竟被写出了温暖、写出了脱俗的轻盈感。
      
       陈谦的《特蕾莎的流氓犯》是部层次较高的小说。作者进入的是人物的精神世界,制造的是与人物的心情、性格浑为一体的浓烈的情绪和氛围。小说省却了铺垫,笔锋直指核心,直指引起人物痛苦的根源,但写的却是这根源产生的后果。一部非常理性但却表现的非常感性的、当今少见的小说。小說中的语言尤其出色,似乎淡淡,像是飄過的秋風中隨手摘來,但卻濃得化不開,是經過了三十年沉澱,被歲月的滄桑浸泡透了的,濃濃的壓抑,沉沉的傷感,始終讓人感觉撫摸著人物若隱若現的伤痛。
      
       谢宏的《深圳往事》有种特别魅力。他是个诗人,但文字朴素、简洁至极,像闲笔,但却挥洒自若,其中见智,见趣,见巧,见情调,也见人物。写得很传神。他笔下的生活离我们很近,离凡人很近。他平平淡淡、不加雕凿地还原曾经有过的具有情趣、生气的生活, “收集”了生命中容易疏忽的细小精彩,在其中注入了自己波澜不惊的爱与醉,并将这种爱与醉优美地传递给读者。于是,在阅读的细致体验中,它们像水波一样漾了开来,有回味。
      
       王安忆近作《骄傲的鞋匠》是篇可谓出色的小说。这篇小说中,王安忆诚意地、投入地潜入人物身心,诚意、投入地体验、感受人物的思想、情感。于是,她笔下的人物活了,真的活了。这部作品中,王安忆的良好感觉和丰富想象,因找到了合适落点,也就真正发出了光彩,推波助澜、添砖加瓦,使这篇小说的叙说描绘显得格外饱满、格外厚实。小说为我们展开了一辐上海弄堂的画卷,画卷上活动着弄堂风情,弄堂人物。这风情这人物,看得见,闻得到,感得到穿梭其中的风与尘,闻得着人物的呼与吸。
      
       下面想谈点或许可为参考的意见与例子。
      
       不是作家都合适写小说的,甚至可说大部分不适合,尤其是一些优秀作家。小说牵涉到故事,而历来中国文人的关注,都不在故事。凭白无故编个故事,太难编好,太易让人感觉假。尤其今天,真人真事已有太多渠道现身说法打动人,假个故事,实难让人亲近。而既要说好故事,又让故事承载作家想要承载的,实在不是件容易做得自然、顺当、妥贴的事。
      
       近年来,西方文学小说带着千变万化令人眼花缭乱的模式,晃晃荡荡地进入中国,它们的最大好处,归根到底,是用事实证明了,小说创作原来是没模式、不需模式的。所以那么多模式存在,说明的恰是,没一个模式是必须、唯一的。西方文学还用事实证明:小说是个包容量很大的文学体裁,故事、随笔、散文、日记,全都可以大而化之地纳入其中,一概称之为小说。对文学作品来说,重要的是,作家如何找到最适合的方法,最自然、最饱满、最真实、最富有情感地写出心里最写的。重要的是最有感受、最想写、写得最顺当的。至于写出该称小说或非小说,无关紧要。西方文学文学的最大好处就在于:无拘无束、无规无矩。
      
       近年来,一些作家另辟新渠,带着新的思路,走上了传统小说模式的反叛之路。
      
       韩少功是个思维缜密、惜墨如金、下笔知轻重的作家。又是个少有的知识丰富、才能全面的作家。小说、散文、杂文、随笔、理论文、评论,他什么都能写,写得都很好。他有丰富的历史知识、世界知识、哲学知识、政治知识、民族学知识、地方学知识。这样的作家,靠编造故事发挥才能,无疑是种委屈、是种痛苦。他的《马桥词典》找到的是一种全方位发挥他才能的方法(也可称之为“借口“)。他以一条条马桥地方语的注释作为线索,连接自己用小说、散文、随笔书写的零碎篇章。他的毎个短篇写得都很棒。他是当今中国文坛写作技能数一数二的作家。他用笔下那些零碎的篇章,组成一幅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风土人情画,并在其中称心如意地寄放了自己不限于地方的观察认识和思考。
      
       作家陈村的聪明怎么也是出类拔萃的。他是个能够看透人、事的人。然而,他的精明又不那么纯粹,时而混有一点 “傻”;他大大的看透中还伴随些小小的不透。他是个敏感的人、深刻的人,也是个琐碎的人、胡思乱想的人。他风趣幽默,又尖酸刻薄。他厚道老实、善良热情、有情有义,但也不乏圆滑、不乏一点心眼。他的成熟、老道中总离不开那么点轻佻,他时时底气十足地大声张扬,却这张扬中又总透出股股稚嫩。他的身上或许充分体现的是人的复杂性、作家的复杂性。他的丰富复杂使得他的作品格外有了看头。《鲜花和》是他才能挥发的集大成,很精彩。他写的都是自己贴近的、熟悉的生活,零零碎碎,却这零碎万趣汇文,情、理、智、巧满溢,组成了个完整的人生观。《鲜花和》带给阅读的是种享受,这享受让人心生将之延长的希翼,很难得。
      
       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写的是自己的家庭,是他最熟悉、最亲近的人,一张张滞留眼前不离去的面孔。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本书,也是中国当代文坛最好的书之一。王蒙先生不避不闪毫无留情地触摸了人心的柔软、隐秘,丑陋或美丽,直抵深处。因是亲人,最了解,爱与憎与厌,笔笔情到深处,又因是亲人,毎一笔的深度渗透,带出的都是血和泪。这篇小说中,王蒙的横溢才能得到了痛快淋漓的挥洒。小说写的是几十年的历史,因真实,因准确,这历史是他一家的,又不仅仅是他一家的。真实、准确书写生活的文学作品,天生就是民族的、社会的、历史的、政治的。也只有真实准确书写的文学作品,才可靠可信,经得起时间考验,可被一切领域用作研究参考。
      
       最后,推荐一下沈从文的《柏子》。
      
       此文可为范文,而非范文;有很多优点,但不囊括所有优点;是个短篇,只是个生活的横截面,但薄薄几页纸,有着足够可被想象、延伸、填补的长。小说具有几个精致的、艺术的、技巧的特点。这样的特点,应是所有文学作品中不断出现、不断被看到的。这样的特点,不论出现在哪,于作者,何尝不是种骄傲,于读者,何尝不是种满足,而用在这里,也算是对本文“不二之法”的一点小小的、不全面、但却正面的补充。
      
       《柏子》写的是一个上岸水手去找妇人的片段,寥寥几笔,语言、细节极富韵味,人物形象、性情、生活,了然其中。
      
       “他们尽管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依然摇摇晃晃上了岸。。。。。。飞到所熟悉的
      
       吊脚楼上去了。”
      
       ――“摇摇晃晃”,概括得多好,多形象。摇摇晃晃踏着跳板上岸的心,摇摇晃晃飞向吊脚楼的心;这摇晃中便有了船员天长日久的生活,有着一时脱离前往吊脚楼的那份荡漾的亢奋与喜欢。
      
       “门开了,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
      
       刮过的日炙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上。”
      
       ――艺术的画面。语言文字勾勒出的一个艺术画面。造形中,透出急切,透出融化苦涩与粗糙的细致的温暖。这样飘溢美感的画面,看到了,就在眼里驻下了。
      
       “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的地方,一些幽暗的地方,一
      
       些坟起与一些窟窿,即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分寸。
      
       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蟥一样钉在心上。”
      
       ――留在肌肤指缝间的另一个身体的记忆,挥之不去的不尽丰满柔软和滋润,那么具体,细腻。该已淡远,却仍浓郁,还贴在肌肤,留在心里,散在感官中。这就是感觉,丰富了人生,丰富了文学的感觉。
      
       “烟与酒与女人,一个浪漫派的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三件事,这些喽罗却
      
       很平常的享受着。。。。。。然而各个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
      
       ――即使是一句理性的概括交代,仍是感性的、形象的,倾注了作者的体味。
      
       有限的文字承載无限的情思、感觉不完的感觉。
      
       这样的文字,谁又能面对而不慨然?――含蓄、简约、雅致,勾动的是心中的一份欢喜、一份会意,体验的是一份不曾有过的体验。心中淹埋的一份也许已麻木、也许尚无意识的文学隐藏,像钓鱼一样地被钓了出来。
      
       面对这样的文字,怎么走得动路,怎能不停步,怎能不细细品位、细细享受,美美地醉上一番。
      
       这样的文字,有什么可以将之取代?!有什么可以将之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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