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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和川沙谈当代文学与文化

发布: 2009-7-16 22:31 | 作者: 马美霖



      
       六,关于文学死亡
      
       记:象您刚才所说,您这一代人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读鲁迅,那么现在电影、互联网、电视、游戏这些多媒体的出现,我想真正去读书去看文学作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所以现在有一种提法说已经进入了文学的死亡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两位会觉得悲哀吗?
      
       哈:对,有可能。
      
       川:我从来不这样看。1976年毛泽东去世前后那段时间,上海有个杂志叫《自然辩证法》,上面谈到有一段时间在西方机器人很厉害,跟人下国际象棋多次下赢。最后在西方造成一种恐慌,说机器人终有一天会把人类灭掉。当时辩论得很厉害,但实际上这是非常可笑的。此话怎讲呢?打个比方,我说现在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计算机更厉害了,我这有些资料:美国的计算机现在可以达到每秒钟运算1千万亿次。这个计算量相当于地球上60亿人每人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不停地进行计算46年。互联网、多媒体、还有电视大批地轰炸,是不是文学就出局了?我觉得这个很简单,因为文学最基本的一个东西是个性化。多媒体可以关掉嘛,可以不要,是人来操作机器。中国近几年出现了一些大片,这些大片很多不是从小说改编,这些片子后来的结果是什么?所以我觉得,凡是和个性化的艺术相关的东西,文学也好,戏剧也好,甚至包括音乐、绘画,用科学和技术的东西是不可能取代的。
      
       哈:就是它是文化当中的重要部分。一个文化是不太可能灭亡的。
      
       川:文学是个性化的东西,你不能超出个性来描写。如果集体描写,在我来说,最早知道的就是香港成批量制作的电视剧。88年,我在西安外语学院参加“中国第二届国际比较文学年会”的时候,还不知道电视连续剧是怎么制作的,会上,我就问香港中文大学来的教师和几个搞写作的,他们说,电视连续剧就是5、6个人写,流水作业,你写谈恋爱,他写跳楼,另一个写谋杀,例如自杀,这一部是跳楼,下一部就跳水,再下一部就吃安眠药,就是每个人写一段,不断变花样,这样,艺术就成为了工业,就可以象机器生产产品一样流水作业了。
      
       哈:我觉得,这个问题实际上对一个作家来说不重要。因为你要是写东西,创作文学作品的话,实际上本身就是一种失败。因为你在生意场上混不下去了、在别的地方你觉得不适应了,你退到纸上了。所以说文学能活多长什么的不重要,因为我们活着就是一步步走向死亡。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当中你怎么使生活有意义。对有些人来说,把生命消耗在纸上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就把这件事情做好就行了。究竟作品怎么样,能活多久,那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这一点我受卡夫卡的影响特别大。他是个饥饿的艺术家,他找不到普通的食物,有一种饥饿感,靠饥饿来表达,饥饿成了他的艺术。我想这个是最主要的。对作家个人来说,这是一种你生存的方式。但是你说文学有没有生命力,我觉得还是有的。有两个例子,说古典文学。去年《战争与和平》新的英语版出来了,在美国成了大畅销书。而且去年《罪与罚》在日本重新翻译出来,也成了大畅销书。那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前几年我说我喜欢俄罗斯文学,有的身在海外的中国作家说,还有人读俄国文学?他们认为那完全就是古董了。就是说这些文学还有非常新鲜的读者。
      
       记:但是对于这个提法,哈金先生刚才还是表示同意的。这点跟川沙先生还是有些不同的。
      
       哈:这个力量越来越小,这是完全可能的或者说是肯定的。但对作家来讲这个不重要。因为我觉得从事写作本身就是接受自己的一种失败。
      
       记:我个人认为这个可能会是一种趋势。因为我采访国内的一些尤其是曲艺界的,像表演杂技的、相声的,好像也都是慢慢在衰退的过程。中国的文化现在可以说是百花齐放,哈金先生是很多年没有回到中国了,不知道您是否一直关注着中国大陆的这些现象?
      
       哈:我知道。我一般还是每天都看新闻的。
      
       记:中国大陆每年都会制造生产很多各种时期的电视连续剧,您对于这种文化现象怎么看?
      
       哈:其实这个就像川沙说的,读者有层次,观众也是有层次的。为了大众的生活更丰富,其实这个是好事情。但有一个问题是大陆的电视剧中大量的是古装戏。这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写当下的人的真正的生存状态。只好逃到了过去,在故纸堆里找些新的故事。其实这是一种很悲哀的现象。观众可能很喜欢,也赚钱,但作为艺术家来说,这是不是浪费了才华?而且当局也很支持这样,这实际上是消耗中国创作才能的一种办法。既能控制住,又能消耗他们,反正你赚钱就是了。
      
       记:川沙先生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我知道您跟大陆的联系还是很密切的,而且您自己的作品也有可能被大陆拍成电影来发行。
      
       川:刚才哈金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整个来讲,因为中国毕竟这么大,十来亿人,应该朝这方面走。打个比方说美国两亿多人,好莱坞电影,大量的电视片。中国现在经济上起来了以后,大量出现电视剧、电影也是正常的,摸索阶段嘛,一定要交些学费。我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就是说这是不是文学会逐步往下走,会消亡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两个问题。因为我是学物理的,对于互联网是怎么产生的,它的物理关系我很清楚,光学的分离技术产生单色光,然后产生干涉衍射,于是出现激光技术,激光的出现为提取和储存信号发生出一系列革命性的飞跃。但这是一种科技的进步。而文学、文化是人脑里的产物,它跟科技是两个本质不同的产物。科技产物要取代人脑中的产物是不可能的。因为科技产物本身就是人脑产生的,就是说,人脑是大于它自己的产物的,就象母亲生育儿女,儿女再生产儿女是一个系列,而儿女生产技术,技术再发展技术,那又是一个系列,两个系列毫不相关,不存在取代的问题。再另外一说,文学和所有艺术都是原创性的,是母性的。它可以复制,克窿,变形,发展,但不能死亡,就象生命不会死亡一样,因为它有后代,它传宗接代,也象文化和宗教一样,是相对永恒的。
      
       电视连续剧大量的生产也好,复制也好,包括音乐的复制,就是那种直接靠计算机的作曲,都不能代替原创。它的生命力在哪里?贝多芬也好,柴可夫斯基也好,到今天仍然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很难想象计算机作的曲能活多久。还有现在这些多媒体的东西,还有很多电视连续剧,它能活多久?它有多么持久的生命力。时间的跨度是很长的,一种史诗性的东西,我觉得还是从人的脑袋里产生出来的。人脑中也会产生东西。它和机器产生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话又说回来,回到中国的电视连续剧大量地生产,我认为这符合中国现在的蓬勃向上,这种趋势我认为是对的。但有一个问题就是不能粗制滥造。人们的心情非常浮躁。甚至浪费上亿的钱拍一些没有思想内容的大片,应该容许他们交些学费,但是不能浪费学费。
      
       记:但是换句话说,“存在就是合理”。
      
       川:是,“存在是合理”,你这个话说得对。但它只是在目前的这种状态下。但我们是不是要提出一个类似于哈金的“伟大的中国文学”一样,我们要不要指出它目前有些东西不太健康,太陈旧了。我们应该提出一些更新的,提出一个努力的目标。
      
       哈:我估计可能是两个概念。有一个问题是大量的电视剧甚至大量的图书很快就做成了,从很多人看,特别是从它们的制片人或者出版商,甚至从政府来看,这属于文化产品。制造产品,大家消耗、消费、满足就行了。但是从艺术家本身来看,你不能把自己的作品干成产品。要把它当成自己存在的延伸。这是最主要的。所以说艺术家看这个问题应该跟大众不一样。
      
       七,关于文化立国
      
       记:川沙先生对问题的看法一直是很尖锐也很深刻的,哈金先生相对来说比较客观。川:还有一个问题是文化上的差别。中国要强大的话,文化上一定要强大。前一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中国国家出版局的局长提出说,中国要在五六年之内,创造五六个相当于CNN、CBC的大型报业,每一个都是五六百亿,走向世界。我认为这个想法是对的,但是中间还有很大的差距。美国好莱坞的电影,还有美国的小说等文学作品大批地进入中国,但中国在向外介绍这方面的差距还很大。中间还有很多很多问题。中国也提到了版权产业的问题,美国的版权产业占美国国民生产总值的33%,超过汽车、飞机等所有行业。中国在这方面非常吃亏,中国现在也开始这样做,但这样做的时候对作家怎么评价?
      
       举个例子,我们说奥运会,还有姚明,他个头高大,身体非常强壮,为中国争了很多光,我也很高兴,他的篮球我基本上是场场都看。但身体强壮还只是问题的一面。像鲁迅当年在仙台学医的时候,他为何做出弃医从文的选择,离开仙台?他后来不止一次做过解释,譬如《呐喊?自序》里就说,在课间放映日俄战争时中国人被砍头示众的幻灯片之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只是身体强壮就行了吗?北京奥运金牌我们拿了那么多,确实很好,我看了也感觉到欢欣鼓舞,但是,反过来又觉得困惑,以前,我也归咎于中国没有宗教,所以中国人心很散,没有一个教主一本教经,而只有诸子百家。那么,有宗教的国家呢?印度有宗教,有释迦摩尼,有佛经。但是,这些东西是不是把印度又锁闭得太过厉害了?印度太古老了,印度不注意身体,北京奥运会上印度只拿到一块金牌,印度人都像些活化石一样,千年不变都穿着古代的衣服在满世界游荡。在多伦多也好,美国也好,英国也好,我看见他们都是那副古代人的样子,而且印度太穷,而中国开始富足强大起来。这是亚洲东方的两个文化和人口大国,两国人口加起来基本上就是世界总人口的一半,而两国情况比较起来就是那样的反差强烈。我在想怎么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要精神上强大,身体也要强壮。中国在经济发展的情况下,文化也要强大。我觉得,这个问题是中国政府和中国人应该思考的问题。
      
       哈:中国政府投资大量的钱要把文化搞上去,前提是一个民族强大了,经济要强大,军事要强大,文化上也要强大。甚至美国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很多人都意识不到经济和文化没有直接的联系。文化上有些东西不是靠钱,不像建一个桥、发射一个卫星那么简单。
      
       记:不是经济强盛了才有能力来建设文化产业?
      
       哈:不用。文化不是产业,是靠个人来创造的。我去年到希腊去了一趟,看到给宙斯、雅典娜建的那么辉煌的庙宇,我的感触就是比《荷马史诗》要差远了。一个人总结出的史诗,把希腊精神传达到了全世界各个地方。我们现在谈的“民主”,都是从那来的。而且他的史诗还不断地翻新。你看那些庙宇的感觉就是这全是废墟,但是你读《荷马史诗》,它总是有能不断自生新的活力,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个新的翻译,还在不同的语言出现。这种东西不是你投多少资能做到的。刚才我们谈到果戈理就是另一个例子,你的文化当中出现那样一个巨人跟你投多少资根本就没有关系。只能说一个民族很幸运地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天才,这个天才没有被各种各样的外来因素给扼杀掉,而且创造出来了一些辉煌的东西。这种机遇是一个民族很难得的,不是靠钱就能做出来的。
      
       记:您说得有道理。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采访就谈到这里,谢谢两位接受我们的采访。
      
       哈金,著名美国华人作家、诗人。布兰戴斯大学(Brandeis University)博士。曾任教于艾莫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现为波士顿大学教授。曾获1999年美国“国家书卷奖”、2000美国笔会/福克纳基金会所颁发“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 ”,2005美国笔会/福克纳基金会所颁发“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为第一位获此三项美国文学奖之中国作家。
      
       主要作品:诗集:《于无声处》(Between Silence)和《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短篇小说集:《辞海》(Ocean of Words)、《光天化日》(Under the Red Flag)和《新郎》(The Bridegroom);长篇小说《池塘里》(In the Pond)、《等待》(Waiting)、《疯狂》、《战废品》及《自由生活》。  
      
       川沙,著名加拿大华人作家,诗人及剧作家。四川大学毕业。曾任文学编辑、副刊主编及杂志总编辑。有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及文学理论作品在世界范围内发表。主要作品:诗选集《拖着影子的人群》(中国作家出版社,2001)、短篇小说集《西方月亮》(与人合集,台湾水牛出版社,2004)、长篇小说《阳光》(台湾商务印书馆,2004)、诗选集《春夜集》(英汉对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诗歌作品入选美国偌顿出版社《新世纪的语言》诗选集(Language for a New Centure, published by W.W Norton in 2007)。2005年,原着及编剧的四幕十二场大型诗歌舞剧《彩裙组歌》在多伦多大学O.I.S.E剧场及多伦多市政府图书馆剧场(York Woods Public Library Theater)公演。2008年,原着及编剧的四幕十九场诗歌舞剧《合欢》在多伦多何伯钊剧院公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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