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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鲁迅的文本自己说话”——张旭东访谈录

发布: 2009-5-08 01:02 | 作者: 张旭东



      
       姜:那您怎么对待他“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这种反传统的姿态呢?
      
       张:不,这与反传统没有关系,与彻底不彻底也没有关系。中国存在的基本矛盾状态,既是最老的又是最新的,竹内好实际上有一个对中国的限度,他认为日本是一个优等生文化,他把自己的命运改变了,自己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不是他自己的世界,活在别人的梦里,别人的价值视野,别人的历史里,简单地说,他以前活在中国的历史里,现在活在西方。而中国只能活在自己的历史里,都是在挣扎,我们过去二百年都在拼命地挣扎,一方面是最古老的,好像中国这个烂摊子没有变,到现在还是乱七八糟。
      
       姜:还是鲁迅铺陈的那些国民劣根性。
      
       张:是的。对中国不满意,把鲁迅批判的“国民劣根性”搬出来,一骂一个准儿,但另一方面中国又在不断地变,而且是大变、激变。在竹内好那个时代,看到中国会革命,日本不敢革命,只能改良,一方面亦步亦趋地学习西方,一方面却又固守以天皇制为核心的自然主义、文化主义的日本特殊论。而中国的大众革命是一方面似乎是反西方布尔乔亚主流文明,但另一方面却比西方还要西方---启蒙、进步、平等、自由、激进主义、理性的全盘规划,等等。好像比西方还现代,等到出现了最现代、最激进的革命,以为是到头了,结果发现中国玩的还是自己的游戏,但这个游戏是开放的,在世界历史的逻辑里面展开的。从革命到文革,毛泽东调动起来的还是自己的东西,非常中国式的东西,但却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力量,虽然在这种普遍性里面,仍有传统的幽灵,比如阿Q幽灵。
      
       姜:这么说,“中国特色”的确是个很好的概括。
      
       张:中国特色是一种简单化的说法,实际上鲁迅当然是非常中国气的。他首先是一个时代的记录,他的文字让人感到,他活着,在呼吸,他压抑、绝望,但是又不甘心,他一直在战斗。这在实录的意义上有一种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如果用一个漂亮的短篇或长篇小说只能片面地、局部地达到。但鲁迅真正的功夫是在“记录”的层面,记录与被记载的东西关系非常明确,不是一般人那种简单的记录,而是每一个字,每一个虚词,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句话,都是以曲折迂回的记录方式,将存在的全部的挣扎和诗意渗透其中。他曾经说自己是黑夜里的小贩,卖点砖头瓦块钉子,把写的东西放在这里,自然谈不上是“诗史”,但我相信还是有用的等等……可见鲁迅的潜意识里还是有“诗史”情结的,不然就不会以这种近乎自嘲的方式提一下。
      
       姜:尽管启蒙话语这个传统框架存在着过渡阐释的倾向,但不可否认鲁迅在当时是有很明确的启蒙指向的,您如何看待作为知识分子鲁迅的启蒙角色?与其他同时代人相比,他的启蒙思路具有什么样的独特性?
      
       张:鲁迅对科学与民主的看法,与他对个人的理解和对“立人”的追求是重合在一起的。人的问题在鲁迅那里是第一性的,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道主义或启蒙主义的“人”。鲁迅越老越写回忆的东西,他真正比较擅长写的还是晚清民初,真正属于他的还是对辛亥革命失败的苦闷的记忆,那是他真正作为一个人的生存体验。他经常用非常讽刺的语言谈到前清以及更早的时候,认为那时候人就是奴才,那时根本不把人当人的时代,那种时代所塑造的奴性,是鲁迅最受不了的。从这一点上看, 鲁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现代人,一个现代中国人。在这个最基本的价值观上,鲁迅同传统的对立是根本的、不可调和的。他对民国最大的失望,也是来自这样一个观察:革命和共和后的中国,并没有真正推翻渗透在中国文化意识里面的主奴关系、尊卑关系;深陷官僚体制、宗法体制和奴性文化和种种自欺和自我麻醉之中的中国,仍然是没有前途的。他对中国那些迷信的、不用知识来指导自己生活的、道听途说或人云亦云的、半殖民半封建社会遗老气或流氓气的东西始终保持警惕,一有机会就讽刺打击。鲁迅的启蒙知识分子立场是不用怀疑的,哪怕为人的最基本的自由和尊严,也要取一个启蒙的姿态。
      
       但这个人的自由和尊严在今天看就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从批判奴性文化的出发点出发,也可以推导出大众革命,推导出一种新的集体价值和新的社会组织,一种超越狭义个人的人类远景。而这一切在早期鲁迅思想里面有它的道德基础和文化基础。同时,鲁迅同传统中国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心中的种种“鬼”的意象,都提醒我们,启蒙对于鲁迅来说并不简单地是现代科学照亮愚昧的世界,而是包含着多重的阴翳和暗影。我在阅读鲁迅的回忆性写作时,特别考察了他记忆的独特结构,这种结构包含着对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世界的追忆,一种无意识的记忆,一种无法言说的言说。鲁迅作为一个启蒙之时分子和国民劣根性的批判者的存在,正点明了启蒙和现代性经验在中国的复杂性、多重性;它同传统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以及它的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可能性。正因为如此,鲁迅才成为中国现代精神的最好的象征,因为他最好地代表了中国现代经验和现代精神的内在张力、矛盾和能量,这不是了单一、教条的启蒙意识形态或现代性话语能包含的。
      
       这又是鲁迅同周作人为代表的个人主义启蒙立场或“启蒙原教旨主义”不一样的地方。今天一方面要反思启蒙,怎样从启蒙里面启蒙,从启蒙的迷雾里把自己解放出来,因为把启蒙推到极端也是一种误导。如果一定要用启蒙这样的语言的话,那就是要启蒙的启蒙。这并不等于说我们要推翻启蒙的基本价值,有些东西是不可能推翻掉的。过去了的就永远过去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五四启蒙最后确实是走向了大众革命,当然也包含很多其他可能性,周作人就代表理论意义上的偏锋,这个偏锋其实是原汁原味的启蒙内涵,他拒绝一切盲目的崇拜,反个人崇拜、政治崇拜、权威崇拜,他是清醒的,有点阴冷的那种个人,也是很有趣味和风格确定性,同中国现实保持谨慎的距离的个人。
      
       姜:鲁迅的书写,置身于国人生存的具体处境之中,启蒙主义的倡导者们不得不在他营构的活生生的生活中被迫从理论一次次转向体验。中华民族应该很庆幸能有鲁迅,他是最有生命力的人。
      
       张:这是全方位的生命力,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小说家的生命力,或仅仅做一个知识分子的生命力。作为“文本”的鲁迅始终在跟着20世纪中国人的变化在变化,每一代人都回到鲁迅,但他们是通过鲁迅来寻找自己的精神资源,通过自己的理解,通过一代一代的挣扎,鲁迅连同他的文字就活在了当下。鲁迅总是current,不是流行的意思,而是他永远对我们今天的境遇发言,并且成为当代中国文化内在气质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但这并不是说鲁迅的文本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而是因为我们确实仍然生活在中国最激烈最矛盾的转折时代。在激变的时代,我们需要一种不妥协的坚定性。我想这使我们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不得不生活在鲁迅的影子下。
      
       姜:在今天的文化思想环境里,我们该如何重新审视鲁迅身上的“现代性”?
      
       张:我们今天的文化思想环境,相对于鲁迅批评史上最近一次繁荣期,即80年代而言,是有明显的几点不同的。首先,在“传统与现代”的问题上,现代性已经不再是一个急迫的、笼罩性的时代议题;随着那种时间的压迫感或历史紧迫感的消失,现代性(包括现代化、现代派或现代精神等问题)已经不能够在知识思想界形成共识了。于是,作为启蒙精神、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的标志性符号的鲁迅,也必然会被放在一个不同的知识坐标和批评视野里面被重新审视。可以说,随着“古今”问题被重新定义,鲁迅作品整体上也会给当代读者带来新的议题。在扬弃了“文学现代化”、“个性解放”、“自我意识”、“审美自律性”等一系列启蒙主义或新启蒙主义话语的特殊意识形态禁锢之后,鲁迅作品会在一个更具有包容性、更具有文化张力和历史复杂性的新的文学概念下被重新审视。反之,重读鲁迅,也会有助于我们探索和界定这个新的文学概念。
      
       其次,随着经济、社会和文化层面上的全球化和国际交流的日益深入,随着中国同外部世界力量对比的变化,在八十年代对于知识界问题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中西”问题,也必然会获得不同的构型。对于重读鲁迅的努力来说,这可以让我们摆脱狭窄的“中西对比”或“援西入中”乃至以西方文学标准为圭臬的思维定势,一方面更为积极地探讨鲁迅的写作同中国自身的文学、文字和文人传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另一方面,真正把鲁迅作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去重新认识。
      
       姜:本雅明和鲁迅是同时代人,同样是徘徊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如何看待本雅明的孤独和鲁迅的孤独?与西方的现代主义相比,鲁迅文本中体现出的现代主义有什么不同?
      
       张:20年前我在大学时写过一篇文章讨论本雅明和鲁迅的关系,探讨关于历史和寓言在两人写作中的地位和关系。总的看法是两人都是寓言家,无论些什么,都具有极强的寓意性,通过寓意的力量,把自身的历史环境打碎、把碎片重新组织在一种“忧郁和理想”的空间里,变成一种批判的历史哲学,一种希望的乌托邦。两人很多意象都有相同之处:鲁迅把历史看成吃人,本雅明将之看成是死人的面具,等等。对于现代性更深层的停滞、停顿、黑暗、无望、绝望,都能找到一系列实例,鲁迅有自己一系列的词汇,吃人的宴席、碰壁啊,本雅明也有自己一系列的词汇。但那时的看法还不太成熟,今天我觉得可以放在一个更大的环境里,系统地整理鲁迅的文字留给我们的经验,把鲁迅作为二十世纪世界范围的现代主义运动的一部分来读,在这个语境里探讨中国现代主义在鲁迅的历史境遇、写作风格、和内心世界里的起源。在今天我也许会同样强调两人写作条件和基本问题的不同:本雅明和他致力研究的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卡夫卡等现代作家一样,归根结底要处理的经验的危机,是由现代大都会经验所决定的,是由技术对传统经验的毁灭所决定的,也是由现代国家机器代表的官僚体制所决定。他的分析对象和批判对象始终是布尔乔亚文明,它同生产和消费的关系,它的经验的日益空洞化和颓废化,等等。而鲁迅的个人经验基本上还是由传统中国乡镇塑造的,他首要的问题仍是士大夫阶级的毁灭和新的国民革命的失败。但鲁迅的惊人之处,在于他在处理这样的中国经验和中国题材时,也能够充分地展示出一种寓言的深刻性和复杂性,展现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结构上的“现代性”,虽然这种现代性只能通过讽喻和批判的写作被“否定地”或者说“从反面”被揭示出来。
      
       我的兴趣不在于把鲁迅包装成一个现代派或者现代主义者,而是说通过阅读鲁迅,通过鲁迅来反思中国现代性,中国现代性的一系列经验,包括政治经验,包括国家体制在道德层面上的矛盾,来重新考虑现代主义。也就是说,通过鲁迅,我们可以用中国经验来继续丰富和反思现代主义这样一个概念,而不是说要简单地像80年代那样,把现代主义作为一个既成的形式,审美上的一系列程序和框架,然后再来反问自己为什么还不够现代派,为什么在形式创新上走得还不够远,还不够有创造性、自律性等等。这是第一层意思。那么在这一层意思里边,因为现代主义这个概念可以涉及到很多不同的方面---现代性的问题,历史的问题,思想史的问题,民族国家问题等等,问题非常大,所以我想把它限制在一个文学性的问题上,从文学形式这个角度去理解现代主义,从现代主义的角度来重新理解文学性,在这个意义上,鲁迅对中国现代主义(modernism)问题是具有奠基意义的。
      
       作为国际现代主义运动的一个环节的鲁迅,有几个不同层面上的含义。一个是他在作为现代派写作传统里面的地位和位置。重读鲁迅,也是重新发现鲁迅,这次不是作为仅仅属于中国的一个思想家、文学家、革命家,而是把他放在同诸如俄国现代主义、日本现代主义、北欧、东欧现代主义写作这样一个世界文学的脉络里面来重新审视。这样鲁迅必然会作为二十世纪早期的一个现代主义大师,一个经典文学文本,被重新引入世界文学的典范当中。事实上,在国际范围里,鲁迅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最后一个没有被充分翻译、阅读和讨论的大师。在这个更大的语境里,在一种更为全面、宽广的批评视野中,鲁迅文本或许可以同此时此地的中国语境保持一种有效的距离甚至陌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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