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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关
复溪

4

我离开石城前一天,决定去探访天界寺的觉浪法师,木立和李十娘都曾向我提起过他,他肯定知道我叔父更多的消息。我打听到天界寺在石城城南,里面确有一位曹洞宗高僧觉浪法师,是寺庙的住持,不过奇怪的是,最近十年来觉浪不论说法还是与人交谈,只喜谈易,而避不说禅。而且,常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在寺庙进进出出,已引起官府的注意,这也给天界寺增添了一些神秘的色彩。

觉浪一袭白衣,飘着花白的胡须,神态肃穆,眼睛微闭,似睡似醒,我跪拜在他面前,不敢抬头,不过当他说话时,声音却异常温和:

“你从哪里来?”

“朱天庙。”

“皇上殉国后,东南立了很多朱天庙,你从哪一座庙来?你还要去哪里?”

我抬起头愣住了,从父亲把我抱进朱天庙,到我十六岁离开朱天庙,我一直以为它是世上唯一的。现在觉浪告诉我这世上还有很多朱天庙,并且是和皇上联系在一起时,我全然没有想到,发现这么多年自己与朱天庙之间是隔膜的,在里面呆了那么久,其实还是一无所知。多年来探究红脸武士身份的冲动又涌上了心头,我忘了回答师傅的问题,迫不及待地问:

“庙里供奉的太阳菩萨是谁?”

“皇上。”

觉浪立起身,跨出庙门走向远处的竹林,青翠的竹子在晨风中摇曳,细碎的阳光不时从竹林向外闪耀,渐渐地,觉浪白色的身影一点点在林间变淡。我想起我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声说道:

“我从枫香岭来,我要到仙霞关去。”

我后来才知道,木立是觉浪法师的高徒,也是他的衣钵传人,木立在白鹿山庄曾给我占了一卦,现在可以拿出来请觉浪解卦了。觉浪看后,沉吟了片刻,然后说:

“元亨利贞,就如同四季的春夏秋冬,这是一个天道的循环过程,现在进入漫长的冬季,你可以放心地埋葬你的叔父。”

觉浪慈爱地望着我,又说:

“虽然你很痛苦,但你必须忘掉一些事情,埋在雪地里的枯草,明年才会发芽。”

觉浪法师对我说的话,很多年前对我叔父也说过,那时,形容枯槁的叔父常和木立、澹心一起来到天界寺,他始终摆脱不了对王月无尽的思念,有一次,他甚至带着嫩娘一起请求觉浪法师为他解脱。

那一次觉浪给了我叔父一记当头棒喝,他怒目圆睁,随手操起一块木棍朝叔父背上打去,木棍断成两截。末了,觉浪对叔父身边的嫩娘说:

“需要解脱的是你。”

嫩娘陷入了对我叔父的痴情中,当她明白只有兄弟相称才可以终日和叔父在一起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角色中,而全然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到后来,我叔父也习惯了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两人经常骑马在石城街头狂奔,夜晚又常常在一起烂醉如泥。

四月初,久被失眠困扰的叔父突然开始变得忧心忡忡,他在嫩娘怀里翻来覆去,连一刻也睡不着。夜半时分,叔父有时爬起来在院子里舞剑,宝剑的寒光搅动着清冷的月光,让人眼冒金星。嫩娘也披衣站在院子里,冷不丁传来的恶狗的吠声令她胆战心寒,她以自己特有的敏感觉得肯定有大事要发生,这让她心里很不安,晚上睡觉时,她甚至不想再把叔父搂在怀里,而愿意自己钻到叔父怀里,但每次都没有成功,叔父每晚总是理所当然地在她怀里滚来滚去。

一天早上,叔父和嫩娘骑马出城,要看看城外的大江。在穿过街市时,叔父发现所有人的脸一律阴阴的,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当他和嫩娘打马飞奔而过时,他们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好象什么也没看不见。叔父有些毛骨悚然,他来到江边时,背后依然透着一股寒气。

大江空阔而寂寥,出城之后就没见一个影,连一只鸟也不见飞过,由于极度安静空气中仿佛传来一阵阵颤音,呼啸而过。叔父和嫩娘勒马立住,视野越过大江,对岸是无边无际的平原,上面悬挂一轮银灰色的太阳。奇怪的是,对岸也不见一个人影。最先发现北方地平线出现的黑点是嫩娘,后来叔父也发现了,黑点在北方的天际越显越大,终于可以看清是一个骑马狂奔的信使。先前空气中传来的呼啸而过的颤音也是他在一路呼嚎,那个高头大马的信使越来越清晰地映入叔父和嫩娘的眼帘,他的呼嚎声响彻苍穹,覆盖了整个石城:

“皇上自杀了!”

叔父和嫩娘骑马回城时,城里已是一片混乱,到处挤满了愤怒的暴民,几个家在石城的降臣的私宅被人点燃,火光冲天。路边、树上、井里,不时可见一具具自杀的尸体,那是一群愿意追随皇上而去的人们。晚上,街道边摆设了祭台,烛光在冷风中摇摇晃晃,燃烬的纸灰飘来荡去,不时可撞见浑身缟素的市民,象幽灵一样出没在大街小巷。

乌云一般密布的鞑子骑兵横陈江边那是不久以后的事,石城延续着混乱不堪,根本无心抵抗,很快便遭陷落。向南溃逃途中,叔父昔日的玩伴杨龙友被朝廷任命为都督,接到圣旨后,杨都督首先想起叔父,任命叔父为将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失措后,那些溃散的士兵开始汇聚到杨都督和叔父麾下,他们先进的火器在一次狙击战中大显神威,不可一世的鞑子骑兵狂风般席卷而来,进入了叔父布下的埋伏。叔父一声令下,枪炮声顿时大作,雨点般向鞑子骑兵狂泻,骄横的鞑子兵象一群陷入沼泽地的公牛,愤怒地吼叫,但又无可奈何无力自拔,在密集的炮火中纷纷从战马栽下。叔父在这次战役中大获全胜,战事结束后,士兵和逃亡的石城市民从各地涌到战场,他们将杨都督和叔父围在中间,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正当叔父美滋滋地在人浪中品尝英雄的幸福感觉时,一个街坊认出了他,他在那么多崇拜者面前毫不留情地对叔父说:

“你不就是那个孙悟空吗?那年你骑马带着一个姑娘从我家门前过,踩死了我家的猫,还打碎了一个花盆,那花盆里栽的是名贵的兰花,你到现在还没有赔我!”

叔父乖乖地下了马,欢呼声也暂时平息了,他认出了那个街坊,那一天他带着王月向栖霞山狂奔时,确实损坏了他家的财产,当时他根本无暇顾及。两人理论了半天,最后达成了一致,叔父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他,作为赔偿。那人很是感激,又带头发出欢呼声,众人接着也发出了欢呼声。叔父又跨上马,心满意足地漂浮在欢乐的人浪之上。

但是叔父指挥的这个战事于整个战局只是昙花一现,鞑子骑子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从未见过的城市、财富和美女刺激着他们的兽性,屠杀和奸淫也变成一种嗜好,如吸毒一般越陷越深。叔父每到一处驻军,当他来到河边时,从上游流过来的水都是血红的,并不时漂来尸体的残肢和内脏。那个向他索赔的街坊也被鞑子兵杀了,叔父骑马从他身边经过时,看见他的肚子几乎被刺刀戳烂了,耷拉着脑袋靠在一棵树上,只是脸上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觉浪法师从竹林返回寺庙,后面跟了一个面容清癯的居士,他就是澹心。皇上自杀的消息传到石城后不久,木立死里逃生从京师沿路乞讨到了石城,澹心也匆匆从福建赶回到石城,他们和叔父、嫩娘重又在水阁相聚。他们再次见到嫩娘时,都认不出了,她的神态、举止和谈吐根本就是一个标准的剑士,当叔父告诉他们嫩娘的真实身份时,他们全都仰面大笑,可笑过后,他们仍然习惯把嫩娘当成他们的兄弟。于是,在街上看见的不再是叔父、嫩娘两兄弟,而是他们四兄弟了。

叔父和嫩娘开始相处的一个晚上,叔父半夜醒来,看见嫩娘还没有睡,正弯腰注视着自己。在那一刻,叔父的心终于被触动了,他紧紧抱住嫩娘,想和她温存,但折腾了半天又放弃了,因为他什么都不行,不仅心死了,身体也还在沉睡不醒。从那以后,无论在情感上还是肉体上,叔父彻底放弃了女人,而自小便喜欢女扮男装的嫩娘,在经历了那一晚的失落后,也习惯了骑马饮酒舞剑的生活,当初她喜爱叔父就是渴慕他英武、任侠的风度,绝少有性爱的成分,那或许本来就是一种弟弟对哥哥的崇拜和依恋之情吧。

叔父在仙霞关战死后的几年内,常有参加过仙霞关战事的士卒路过石城,他们带来了叔父各式各样的消息,正在着手准备撰写回忆录的澹心便向他们打听,搜集了很多资料。因此,觉浪法师把他找过来,他可以告诉我掩埋叔父尸骨的准确地点。

一路上,我其实对找回叔父的尸骨从不抱有希望,农父向我描述的战争场景是真实的,成千上万的尸体堆积在那儿,如何辨识哪一根骨头属于我叔父的?实际上,我的兴趣早已从寻找叔父的尸骨转为对叔父人生历程的再现,每过一日,每向前行一程,叔父的形象也便愈完整,愈清晰,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曾经在叔父身上活过,而现在叔父的生命又在我身上延续。

澹心和我说的时候很认真,他坚信那座坟墓里埋的是叔父和杨都督的尸骨:

“那是千真万确的,那里确实掩埋了孙将军和杨都督,有一个武士一直给他们守墓,只是可惜嫩娘的尸骨找不着了。”

我有些疑问,农父叙述的那个早晨又浮现在眼前,我恍惚看见了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中微微飘动,墨绿色的尸水在五颜六色的尸体中间穿梭流淌,我问道:

“夏天尸体腐烂很快,又堆积在一起,他们的首阶和军衔肯定也被割走了,怎么辨识出是我叔父和杨都督呢?”

“开始我也不信,因为尸骨是在距离战场几十公里远的仙霞关峡谷发现的,那个峡谷很幽僻,很少有人去。一个幸存的武士逃到那里后发现的,他认出了他们,就地掩埋了。武士后来哪儿也没去,一直给都督和将军守墓。”

澹心接着说:“武士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肉体和衣服早已腐烂,只剩下骨头和盔甲,旁边还有两把宝剑,其中一把是孙将军祖传宝剑,上面刻有枫香岭孙氏字样,这把宝剑在军中很有名,几乎每一个士兵都熟悉它,那个武士也正是从这把宝剑认出了孙将军。”

我听了点点头,觉得澹心说得有道理,又问道:

“怎么确定另外一个人就是杨都督呢?”

“这只是推测了,孙将军和杨都督平时就贴身在一起,战事那么惨烈他们更应该在一起的,这应该不会错。”

“还有其他凭证吗?”

“不远处还有两匹马的尸骨,从现场看,杨都督和孙将军应该是从仙霞关跳崖殉难的。”

我几乎彻底相信了,当鞑子兵洪水般漫过仙霞关时,这个通向华南的最后一道天垫便宣告失守,守关的士兵溃退到浦城城北的山间盆地,在那里作最后决战。我叔父和杨都督在仙霞关战到最后一刻,在四面合围插翅难飞的情形下,便毅然选择了跳崖。

澹心最后嘱托我:“杨都督一家三十几口都死在了那里,你要把他的尸骨和孙将军一起迁回枫香岭安葬。”

这时,觉浪法师走过来,他一边微笑,一边轻轻抚摩我的头顶。我想起多年以前父亲把我抱进朱天庙时,我被庙里那个红脸武士吓得哇哇大哭,这时师傅走过来,也是这样微笑着抚摩我的头顶,我马上停止了哭泣。但是这回我却流泪了,感觉自己其实在延续着叔父的生命,品尝着他的人生苦果,在轮回中不能自拔,而自己的人生反而被湮没了,我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发现在澹心的叙述中,嫩娘也已经不知不觉湮没了,她湮没在庞大的战场和军队中,变得无足轻重,我又为她感到悲哀。觉浪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

“等你安葬完孙将军,轮回就结束了。”

我那时还无法领会觉浪法师话的含义,后来我才渐渐悟出,木立给我占卦,觉浪给我解卦,也早已给我讲明了。我和如贞、叔父和王月,其实都完成了元亨利贞的轮回,因此是幸福的。叔父和嫩娘才是真正的不幸,他们的轮回至今尚没有完成。我想起觉浪为我解卦时,对我说:

“到了冬天,你有怨,有屈,有不平,都属平常态,下雪的夜晚,在火盆边品尝痛苦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想通了这一点,对如贞的思念就在一天天减少,开始也不再关心她是不是和哥哥孙戎在一起。在我离开石城前往仙霞关的一个多月行程中,我开始关注起经过的城市和村镇中的少女,她们常常令我难以忘怀。一次路过一个村庄时,一个身穿绿色外衣的少妇被一条发情的野狗追得团团转,我上前一剑刺死野狗,那个少妇扑倒在我怀里,浑身哆嗦不已,当她镇定下来以后,便搂住我的脸不停地亲,并愿意陪伴我一同去仙霞关。我犹豫了一下,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很象如贞,但我又将她推开了。在此后的行程中,我在每一个女人身上都找到了如贞的影子,嗅到了如贞的气息,而如贞反而象朝阳下的白色薄雾,在我的心中渐渐散去了。

天气越来越凉,我开始加快了行程,离开天界寺时,觉浪法师最后的叮咛时时在耳边回响:

“记住,一定要在冬至那天取出尸骨!”

5

从我到达仙霞关那天起,天就一直下雨,没有停过,寒气从脚底一直钻到胸口,浑身都觉得冰凉,有经验的山民告诉我,这样的天气不下雪就不放晴。我站在山脚下,眺望着雨雾蒙蒙的仙霞关,关隘的雄姿依稀可辩,隐隐约约还可见山腰残破的城墙,山间恍若回荡起战马的嘶叫声以及铁器和盔甲的撞击声,当我仔细聆听时,只有纷纷细雨笼润万物的沙沙声。

我在山下古镇找了一个客栈歇息,细雨将古镇街巷的石板路濯洗得清亮,家家户户门都是开的,镇上居民的脸上一派祥和,显示小镇的太平和安逸。我注意到,这里的人家神台上都供奉着一男一女两个神像,很象是这个小镇的保护神,男的是一个武将,很凶的样子,女的则很柔媚。我住的客栈也供奉了这两尊神像,老板娘告诉我他们果然是镇上的守护神,镇南的梅溪桥边还建有一座神庙,专门祭祀他们。但对于这两个神的来历,老板娘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她告诉我:

“这里马上要在万寿宫茶戏楼举办祭神大会,每年都搞的,你晚上去那里喝茶,那里懂得的人多,会有人告诉你的。”

我问老板娘祭神大会是哪一天?老板娘说:

“冬至。”

晚上我没有去万寿宫茶戏楼,疲倦很快侵袭了我的全身,我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至后半夜,被断断续续传来的女人哭声弄醒了,我竖起耳朵,哭声若有若无,窗外一片漆黑。我想象着窗户上冒出一张女鬼的脸,这让我惊恐万分,赶紧把头缩进被窝里,浑身乱抖不已。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我很早就起床了,下楼后,看见老板娘坐在火炉边打瞌睡,门外依旧是细雨霏霏。

我沿着山脚往前走,仙霞关峡谷离这并不远,按照澹心的叙述,叔父和杨都督就是从仙霞关跳下悬崖,坠落在峡谷,他们的尸骨被一个武士发现后掩埋在附近,那个武士此后一直给他们守墓。走过一段路程后,渐渐进入了山间,穿越过一堆黑色的乱石,看见前方悬崖壁立千仞 ,峡谷幽暗而深邃,想必这就是仙霞关峡谷了。

当我来到悬崖边,仰面朝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我分明看见一对殉情男女从上面的山顶无声跃下,清晰地从我面前飘过,我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痛得我蹲下身来。在朱天庙,有一次我和如贞偷偷到枫香岭情人坡,相传曾经有一对情人在这里自杀殉情,到了情人坡后,我也有这样的幻觉,恍惚看见一对白衣男女依偎在一起,当时也是觉得凉气逼人,胸口作痛。我望望身后的如贞,发现她的脸色变得死一般的苍白。而在几年后我在窗前窥视如贞的那个夜晚,后来我又跑回到枫香岭,在一块石头上昏睡了好几天,等我稍微清醒一点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原来一直昏睡在情人坡。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如贞到情人坡安慰我,是我的幻觉,还是一种真实。

我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匆匆返回。晚上,在万寿宫戏楼,我把当日的情形告诉戏楼里一位道士,他正在布置几天后要举办的祭神大会,他显得很意外地看着我:

“下这么大雨,你没有打伞?”

我连忙解释:“我去的时候雨不得不大,所以没有打伞。”

道士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明天早上到梅溪桥边的神庙去,他在神庙等我。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到了神庙,道士比我来得更早,神庙供奉的还是那一对男女,神像和朱天庙里的红脸武士差不多大小,现在不应该说是红脸武士了,应该说皇上。神坛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道士说:

“祭神那天不管是祭仪,还是傩舞傩戏,都要带面具的,冬至那一天清早就会到这里来请神下架。”

道士待我参拜完毕,冷不丁又说:

“你去的那个峡谷是一对男女殉情的地方,他们就是从那个悬崖跳下,本地人去那儿,晴天都要打伞。”

我有些不理解,问道:

“为什么一定要打伞?”

“伞是天穹,天乃众神所居。那一对男女死后变成了神,成为本镇的守护神。记住,你打了伞,就不会再害怕,神会护佑你的。”

离开神庙前,我想起了什么问道士:

“那座悬崖叫什么?”

“仙霞关。”

我临走时,道士从神架上取出一把五色伞递给我,我依照道士的嘱咐,打着这一把五色伞穿过峡谷,果然眼前再没有出现幻觉,只是依然感觉到崖壁渗出的寒气扑面而来。一路上,并没有看见澹心绘声绘色描述的坟墓和守墓武士,到处是飘零的枯叶和流淌的溪水,不时窜出一两只野山鹿,从一个山头跑向另外一个山头。这里行人稀少,走了好远才看见一处农舍,门前一个农妇正在织桑麻,她听我比划了半天才明白我意思,她肯定地摇了摇头,见我一幅不死心的样子,她又指了指前面的山头,对我说:

“山岭那边打过一次大仗,死了好多人,你去看一看。”

当我翻过农妇手指的那一座山岭时,凸现在面前的是一块宽阔盆地,此刻在绵绵的细雨下,显得阴沉和荒凉。也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这块土地好像废弃了很久,而远处模模糊糊隐现的一座城池,似乎也透露一股肃杀之气。这个位置正符合参加过这场战事的农父的叙述,这块盆地应该就是当年的战场,而它身后的城池就是浦城。我想象着曾经发生在这里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情景,以及在晨风中飘舞的残破的旗帜,叔父和杨都督指挥士兵在这里与鞑子骑兵进行了最后决战,然后双双殉难。

至于澹心所说的叔父和杨都督在仙霞关跳崖自杀,则不大符合事实,更象是道听途说,把那一对殉情男女和他们的死搅混在了一起。很多年以后,晚年澹心撰写回忆录时,采纳了我的说法,不过只采纳了一半,他说:

“你说的前一部分是事实,后一部分带有神话色彩,不可信。”

我没有和澹心继续辩驳,因为事隔很多年,我对所谓的真实已没有兴趣。澹心坚持这一点是因为他要让别人相信自己写的东西,而我只要自己相信就行了。

不过澹心当初所说的那个守墓武士,在我走向盆地中间时,竟意外地相遇了。他似乎已经等了我很久,我走近时,他从我的面容看见了叔父的影子,双手抱拳跪下,他久久地埋下头,当他抬起头时,已是双眼通红。

他将一把宝剑递给我,正如澹心所说,就是从这一把枫香 岭孙氏祖传宝剑认出了叔父的尸骨,但武士的说法与澹心又不尽相同:

“战事结束后,鞑子骑兵已经走远了,我来这里寻觅杨都督和孙将军的遗骨,到处都是腐烂发臭的尸体,哪里找得到?不想有一个独眼鞑子在这里等了很久,他把孙将军和杨都督的遗骨移交给我,还有这一把宝剑,遗骨装敛在一幅不大的简陋棺木里,但钉得很结实。”

我想知道那个独眼鞑子说了些什么,他是如何找到我叔父的遗骨?但武士告诉我独眼鞑子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事实上他已脱离了他的骑兵部队,如今正隐居在仙霞山间。

“他现在是一个猎户,就在仙霞山打猎。”

那个武士应该属于叔父的贴身卫士,他见过嫩娘,是军中很少知道嫩娘身份的人。军营里多数人都不清楚嫩娘是一个女人,她与叔父形影不离,更象是叔父的拍档。

在那次混战中,鞑子骑兵如洪水般从仙霞关漫溢下来,很快便将我方士兵冲得七零八乱,我方擅长的火器已在漫长的路途中遗弃了,在刀剑较量中,我方显然不是鞑子的对手,死伤无数。武士本来紧跟在叔父身后,鞑子骑兵冲过来以后,很快便与叔父分割开了,他最后一次看见叔父是见他被一群鞑子骑兵团团围住:

“被包围的还有嫩娘,杨都督也被围住了,鞑子骑兵一开始就冲着他们来的,将帅被围住,局面就更混乱了。”

后来武士退到了城内,城内一片火海,到处是惊慌逃窜的市民,鞑子骑兵呼叫着横冲直撞,杀戳渐渐演变成了一场游戏。一个鞑子骑着马围着一个老汉不住兜圈,嘴里发出阵阵嘘叫声,老汉跪地求饶,身体狂抖不已,鞑子露出鄙夷的笑容,掉转马头欲走,老汉松了一口气,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不想那个鞑子突然又回首挥剑劈去,老汉的头象西瓜一样滚出好远,而身体还僵直在那儿,跪了好久才倒下。杀戳一直持续到晚上,武士在巷中便战便退,躲入了一户民宅。这一家人已被杀光,倒在门口的尸体显然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他仰面躺在地上,手脚均被剁掉。屋内床上齐刷刷地堆积了三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下体已被戳烂,污血还在雪白的大腿汩汩流淌。从年龄看,三个女人一个是主人的妻子,两个是他的女儿。直到深夜,外面的声音才开始消歇,后来好几日,武士一直躲在这户人家,并没有鞑子进来搜捕。当他离开时,发现流淌在三个女人身上的血已经凝固了,就如同浆果涂抹在身体上。

在此后多年的守墓生涯中,武士不断地遇到前来探访故地的幸存战友,就如他那日亲眼所看见的,战友的叙述也基本与他一致。他们都目睹了叔父、嫩娘和杨都督被鞑子骑兵包围的事实,只不过有的说他们当时就战死了,有的则说他们被俘以后杀害的,但他们死在一起肯定没有错的。所以,当初独眼鞑子移交尸骨时,只说这是将军和一个女人的遗骨,武士当时有些奇怪,独眼鞑子怎么辨认出女人的骨头?因为几日后当他来到叔父当日被困之处,只剩下一片焦土,显然,鞑子骑兵不仅杀死了他们,还烧毁了他们的尸体。

我听了仿佛脑际掠过一丝光明,我发现了他们叙述的破绽之处,澹心和武士都说这里埋的是叔父和杨都督,而其实找到尸骨的独眼鞑子是说叔父和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显然就是嫩娘。当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武士时,他点了点头:

“当日独眼鞑子这么告诉我,我也有些奇怪,但他不肯多说什么就走了。后来来了一个战友,对我说了那日的情形,他的说法比较可靠,我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据武士的战友回忆,那一天叔父、嫩娘和杨都督陷入了鞑子骑兵的包围,终于寡不敌众被抓获。鞑子突然发现嫩娘原本是一个女的,淫心大发,好几个一起扑上来,扒嫩娘的衣服,当着叔父和杨都督的面,实施强奸。嫩娘拼死反抗,她咬碎了自己的舌头,运用功力,将血和肉混合一起从口中喷出,射瞎了一个鞑子的眼睛。那个鞑子恼怒地捂住血糊糊的眼睛,一刀砍死了嫩娘。在整个过程中,站在嫩娘对面的被捆绑的叔父,一直狂笑不已,剧烈的笑声在战场激荡,很多人都听见了,那个战友说:

“本来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头也昏昏沉沉的,好象预感到自己要死了,好几支长矛从马上同时向我剌来,孙将军的笑声惊醒了我,我猛地一挥刀,周围几匹马统统倒下了,我又活过来了!”

鞑子砍死嫩娘后,又过来砍死了杨都督,最后砍叔父时,刀竟然从他身上弹回。叔父好象一点知觉也没有,依旧狂笑不已。十几个鞑子围过来,乱刀将叔父剁死,又在他们身上浇油点火,焚尸灭身。

武士手指着坟墓对我说:

“所以,这里只埋了他们几根骨头,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我还是对那个独眼鞑子迷惑不解,他交付尸骨时只说这是将军和一个女人的,莫非他就是那个参予强暴而被嫩娘嚼碎的舌头射瞎眼睛的鞑子?

武士也没有办法回答我的问题,他说:

“那是有可能的,或许他良心发现了,自从他进山做了猎户,就再也没有出过山。”

现在我明白了,冬至那天我要取回安葬于枫香岭的遗骨,不仅有叔父,还有嫩娘和杨都督,他们死在了一起。至于那个独眼鞑子,我判断多半还是那个被嫩娘嚼碎的舌头射瞎的鞑子,剧烈的疼痛和叔父的狂笑使他从兽性中惊醒而回归人性,他以自己的行为表达深深的忏悔,如今,他隐逸在仙霞岭山间,远离了昔日的罪孽。

如果我的判断真的属实的话,那么独眼鞑子就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只有他清楚地知道现场发生了什么。最初,独眼鞑子向武士移交遗骨时,只说这是叔父和一个女人的。此后武士根据当日自己的观察和吊唁战场的战友们的补充,断定这些遗骨包括了叔父、杨都督以及嫩娘。当他与人叙说时,又只提到叔父和杨都督的名字,嫩娘和其他人被轻易忽略了。独眼鞑子强调叔父和一个女人,正如守墓武士强调叔父和杨都督,他们的价值取向显然不同,而这也是他们行为的动力之源。

当我告诉武士要去仙霞岭寻找独眼鞑子,把谜底揭开时,他盯着我看时的眼睛显得很空洞,没有说一句话。武士肯定无法理解我的行为,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清晰明朗的,并没有什么不解之谜。作为一个忠诚的武士,他从头到尾都坚定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我告别了武士,他再一次向我跪拜,头也没抬。我走出没多远,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声响,武士用剑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倒在墓前。

(一) (二) (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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