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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霞关
复溪

6

几十年后,我依旧在朱天庙平静地打发时光,我的神态和举止越来越象师傅,行踪飘忽不定。四周村庄的人丁象是陡然增加了很多,成天很热闹的样子,但是他们都不认识我,认识我的人都死去了。也许庙里太清寂,我常常出现时空错乱,老是把以前的人和事放在了未来,而把现实抛在了脑后,比如叔父和嫩娘,他们的人生只有青年,我现在的年龄可以作他们的父亲了,我时常预感他们在外面疯玩后正骑马往回赶,我以一个父亲等待儿女回家的心态倚门等候。又比方如贞,每当我路过枫香岭情人坡时,心中会泛起一圈圈涟漪,那也是父亲关爱女儿的情愫,我在山坡上采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扎成一个花环放在一块石头上,我想象着如贞快乐地在山野奔跑的情景,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乐地融化在阳光下。

那时澹心已进入了人生暮年,他死前一年,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回忆录。在回忆录中,他多次提起了叔父、木立还有王月、嫩娘在石城的欢乐时光,关于那一场战事,他采纳了我向他转述的武士的说法,而没有再提起他先前说的叔父和杨都督在仙霞关跳崖而死的说法,他也断然否定了我见到独眼鞑子后的另外一种说法。如同木立后来蜕变成一个高僧一样,暮年澹心也变成了威严持重的儒者,早年石城放荡的生活在他身上已无影无踪,他多次对我说:

“不要再被那些荒诞不经的说法困扰,让孙将军和杨都督安息。”

当我把叔父的遗骨迁回枫香岭安葬时,宗族也没有采纳我的意见,在墓碑上只写了叔父和杨都督的名字。第二年清明,我在墓地见到了木立的妹妹,也就是农父说的叔父的妻子,我的婶娘。她正独自一人祭祀,她的体态很优雅,让我一下就想起她和几个姑姑在白鹿山庄的琴书岁月。此后每年清明,我都在墓地看见她的身影,直到有一年没看见,才得知她已经死了。但她没有如风俗和惯例那样与叔父合葬在一起,而是葬在了白鹿山方家祖坟。

我离开了武士,又返回到仙霞岭山间,在山中盘桓的那几日,天气已愈来愈寒冷了。一路上,我遇见了好多猎户,他们都想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多储存一些猎物。当我向他们问起独眼鞑子时,这里的猎户没有不认识他的,他们将手指向远处偏僻人迹罕至的山间,说独眼鞑子常在那里出没,他似乎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而愿意过一种与世隔绝的野人生活。此刻雾气已将猎户手指的山峰掩盖,我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向前奔波,就如同从前那个夜晚在枫香岭山间一样,全然忘记了寒冷和树枝刮在脸上的疼痛,我想知道结局的渴望远远大于对过程的体验。因为只有知道了结局,过程才会有意义,而没有结局的过程是毫无意义的。在我心目中,我始终认为,叔父临死前还有秘密还没有解开,我要解开这最后的谜团,结束叔父痛苦的人生轮回。

在那一座雾气缠绕的山岭,我找到了唯一一处小木屋,门是虚掩的,里面挂满了形形色色的猎物,我在火盆烤起了火,在跳动的火苗中,等候着独眼鞑子的归来。山风在门外呼啸,发出各种奇怪的声响,有女人的呜咽声,有壮汉的咆啸声,还有婴儿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向小屋压迫过来,仿佛要将屋顶压塌,将小屋淘空。正在这时,门哐啷一声开了,独眼鞑子裹挟着狂风进屋了,他对我说话时眼睛并没有对我看一眼:

“今晚就有大风雪了,再不回来,就要困在山中。”

独眼鞑子说的是汉语,他原来是一个汉人,当我和他熟识后问他为什么要加入鞑子骑兵时,他便沉默无语,闭上了眼睛。这使我得以从容地观察他的面部,他其实并不凶恶,和我一路上所见的猎户并没有什么不同,这让我很快排除了他就是那个被嫩娘嚼碎的舌头射瞎的鞑子的看法。在他闭起眼睛时,我甚至都无法分辨他哪只眼睛是瞎的。

澹心一直不相信独眼鞑子说的话,他甚至不愿意相信独眼鞑子的存在,所以在他的回忆录中,根本没有提及这件事,他对我说:

“那本来就是你臆想的一个人物,就象你哥哥孙戎一样。”

澹心没有见过我的哥哥孙戎,实际上自从那晚在秦淮河相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因此我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反驳澹心。一个不存在的人,和一个存在的但与你已没有任何关联的人,对你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在余下的岁月中,澹心和我关注的都是曾经存在的和我们深深关联的人们。我们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在争辩中,他和李十娘一样,时时把我错当作我的叔父,因而没有表现出长辈足够的宽容。

在火盆边听完独眼鞑子讲述的故事,我还要出门往回走,因为明天就是冬至了,我要遵照觉浪法师的嘱咐,在冬至这天取出叔父的遗骨。外面已经飘起了漫天大雪,风刮得不是那么大了,雪的降临使它变得不合适宜,于是它越来越微弱,让位于这场将宇宙融汇成浑沌一片的飞舞的雪花。

我很快便将独眼鞑子抛在了脑后,对我来说,那些存在的人,只有因着与叔父的关联,才变得有意义,他们自己的人生反而湮没了,无从考证。我无法反驳澹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在我准备描述独眼鞑子时,突然变得张口结舌,大脑一片空白,就如同那晚门外越来越莹白的天与地,我象一个黑点一样在雪地里自生自灭。从那时起,虽然我还是一个少年,却开始走进了下半生,我过早地揭开了谜底,因而此后的人生变得无所事事。

从枫香岭到仙霞关的路途中所结识的人,澹心是最后一个死的,在此之前,木立、农父、李十娘、觉浪都死了。回枫香岭安葬完叔父后,我的人生也完全变了,叔父生前的生活充斥了我的一切,甚至我的记忆,我在回忆如贞的时候,脑海中出现的不是王月,就是嫩娘,根本没有如贞的一点痕迹,这让我无比悲哀。在后世的历史,记载我的往往也只有这几句话:

孙韦,系孙克咸将军侄儿,少年时曾前往仙霞关取回孙将军和杨龙友都督遗骨,安葬于枫香岭,当地人称为“双忠墓”。

我的命运终于也和那些人一样,因着与叔父的关联而变得有意义,我自己的人生反而消失了。我活着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在演绎着叔父无法摆脱的轮回,而叔父活着的时候,难道不是也在体味我的痛苦吗?

事实上独眼鞑子所在的骑兵部队越过仙霞关时,并没有遇到太多的抵抗,战事只发生在山下与浦城之间的广阔盆地。鞑子骑兵洪水般漫溢下来,我军向浦城方向疯狂溃退,当到了紧闭的城门前时,将士们才从惊慌失措中缓过神来,他们已经意识到,战死疆场将是他们人生的最好选择。

在大溃退中,叔父和嫩娘始终在一起,从他们第一天在一起时,就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此刻依然是这样。在混乱的队伍中,杨都督一家在队伍前方,叔父则断后,他们的存在是这支队伍很快恢复秩序的基石。

终于走到了生死的最后一刻,在骑马飞奔中,叔父不时凝望身边的嫩娘,胸中翻涌着久未有过的激情,这股激情以前曾经有,后来冷却了,熄灭了,现在似乎又在体内复活了,是不是因为随着春季的到来而萌生?那时的确有微醉的春风从叔父的脸颊掠过,多年前他也是在这样的季节爱上了王月,那时栖霞山桃红李白,绿草碧连天,各种野兽在山间欢快地奔跑,并发出此起彼伏的吼叫声。在那个季节,嫩娘第一次见到叔父时爱上了他,而在经过多年以后,她已习惯将这一段无望的爱情转化为一种兄弟之情,她也习惯了忘记自我,甚至自己的性别,只要能和叔父在一起。在持续不断的狂奔中,叔父胸中的激流开始冲破那一场大雪的积压,他似乎听见了雪融化的声音,泉水的叮咚声,流水的哗哗声,并且心里充满了欣悦。他情不自禁地向嫩娘露出明朗的笑容,当自己的目光与嫩娘的目光相遇时,他明显地感觉到周身的战栗。嫩娘也感受到了叔父异样的眼光,她甚至羞涩地想躲避叔父的眼光,因为她感觉那种眼光是一个男人的,而不是先前熟悉的兄弟。此时正好有一道阳光射向嫩娘,有如一股电流传遍了她的全身,当她终于明白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晕眩般的狂喜。

在那时,混乱不堪的战场正好符合叔父乱七八糟的心境,他时而发出会心的微笑,时而干脆莫名其妙地大笑,惹得在旁边溃逃的士兵有些不知所措。叔父愉快地指挥着部队,让他们恢复队列,每一个看见我叔父的士兵就立刻从慌乱中摆脱出来,因为叔父轻松的神情象是要玩一场游戏,而游戏是不可怕的。

鞑子骑兵在身后象乌云般席卷过来,我军在大溃退中也渐渐恢复理智,每个士兵开始跑向自己的阵营,战列越来越清晰,当他们渐渐聚拢在一起时,就如同一团红色的火焰。瞬刻之间,乌云与火焰之间的空隙越来越缩小,双方的吆喝声开始合二而一,声音显得异常喧嚣。所以,当叔父大声对嫩娘说第一遍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被那些吵闹声淹没了,他又说了第二遍,还是觉得不够响亮,因为恰好一个鞑子发出了长啸,声音又盖住了他。叔父于是又说了第三遍,那时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凌驾于所有的声音之上,覆盖了从仙霞关到浦城的广阔盆地间,叔父说:

“此生我爱你,嫩娘!”

在骑马狂奔中,嫩娘的头盔不知什么时候丢了,露出飘逸的长发,渐渐斜射的阳光笼住了她的脸,使得她的脸颊生发出灿烂的红晕,在长发的映衬下,少了许多她一贯的英武气,而多了她作为秦淮美女的明艳。她几乎和叔父同时勒住了缰绳,战马长嘶一声,抬起双腿,高昂起马头。当她又一次和叔父目光相遇时,叔父发现,泪水在她柔媚的面孔上飞旋。

独眼鞑子此刻正冲在骑兵的最前线,多年的征战使他嗜杀成性,春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使他每个细胞孔似乎都张开着,浑身舒坦不已。当初,他之所以要叛逃到鞑子骑兵,就是可以跟随他们名正言顺地杀人抢劫奸淫,瞬息之间可以掌控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他由衷地感到满足和骄傲。而在先前疲于防守的部队,等级森严军纪严明,他从头到尾只有压抑,时时刻刻感到自己的渺小。鞑子的居无定所出没无常,和作为征服者的肆无忌惮的破坏、毁灭和屠杀,正好符合他不满足庸常市民生活的天性,当他加入了鞑子骑兵一路烧杀南下时,他充分地体会到“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一诗句的快慰。

还有很多和独眼鞑子一样反叛的士兵,当跟随鞑子骑兵的征服接近尾声时,他们感到军营的生活又慢慢接近先前的部队,越来越缺乏刺激性。于是,他们又再次反叛,蓄发易服重回汉人武装,杀戮和血腥于是变得经久不息。

但是那一天独眼鞑子显然受到了震惧和惊悸,这使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把游戏继续下去,而是匆匆收场。在他一路狂叫追杀而没有任何心里准备时,他看见将军和神女掉转马头向他们飞奔过来。这使他万分吃惊,不仅是他,所有人都惊呆了,眼睁睁地看那一男一女旋风般呼啸而来,两匹马似乎从他们头顶踩过,所有的霞光都射向他们,他们就象笼罩了一层光环,而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接近他们:

“他们一路也没杀一个人,有一刻神女的宝剑抵住我的喉咙,我那时极度恐惧,有一种濒死的幻觉,原来我也是怕死的,我想起有一次和同伴轮奸一个妇女后,将她乱刀戳死的情景。她当时死死盯着我们,而我们则在她的眼前狂笑,做鬼脸,跳舞,最后临走时一人一剑,扎烂了她的双眼。如果那时我被神女杀死了,那个被我参予奸杀的妇女就成了我的最后记忆。”

就在独眼鞑子准备受死之际,嫩娘的剑却收回了。她的眼光从独眼鞑子身上掠过,那么圣洁,那么纯净,只那么一眼,独眼鞑子突然感悟到做人的光明之处,他看着叔父和嫩娘飘浮于战场之上的背影,手中的刀咣啷一声跌落在地上。千军万马从独眼鞑子身边呼啸向前,血腥象水中滴落的黑墨汁,扩散得越来越大,太阳在城池上空拼命摇晃,搅拌着腥味刺鼻的黑水,展示一副末日图景。

独眼鞑子从战场逃逸的另外一个士卒那里得到了叔父和嫩娘最后的消息,他们一路狂奔到了仙霞关,赤裸着相拥在一起,那时洪水般漫溢的鞑子骑兵已离开他们有一段距离。在他们从仙霞关跳崖的瞬间,一群从山下追赶而来的气喘吁吁的士兵恰好看见了,他们看见一道彩虹从峡谷升起,划出了优美的圆弧,另一端稳稳地落在了浦城上空。此刻,最后的夕阳正在血海中滚沸,鞑子骑兵已突破层层防线,在浦城城门口,杨都督一家三十几口无助地暴露在数不清密不透风的大刀下,刹那间,三十几颗头颅如乱叶般在空中狂舞。

我在冬至这天早晨如期带走叔父的遗骨,我掘出了木板拼凑的简陋的棺木背在身上。大雪飘舞,有时连眼睛却睁不开,每迈一步都感到很艰难。直到傍晚,我才爬上了仙霞关,站在山顶,我又看见了山下来时路过的古镇。此刻,从神庙正走出一条长长的人龙,他们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手里举着色彩鲜艳的幡旗,向万寿宫方向走去,开始一年一度的祭神大会。领头的四个汉子抬着神位,不断地发出吆喝声,我恍若看见了神位幕帘后供奉的男女,他们此刻正在兴奋地窃窃私语。古镇每一户民宅前,都站立着户主和他的家人,他们身着前朝衣冠,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户主手持火把,燃放鞭炮,而他的妻儿则在门前设坛跪拜。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除夕之夜和父母亲在一起时的情景,虽然山顶的寒风比山下大得多,但我心中却泛起了一阵阵温暖。从神庙走出的人龙与古镇民众汇合在一起时,传来了更猛烈的爆竹声,又渐渐升腾起鼓乐声和高亢的傩腔,抬着神位的四个壮汉在电闪雷鸣般的鞭炮声中左摇右摆,粗砺的吆喝声刺破了被夜色的幕布缓缓拉上的天空。我的视线沿着山下古镇向前看去,这时我惊呆了,这一条火龙竟然跨越大江,覆盖了暮色中的汉家河山,一直延伸到千里之外的枫香岭。从仙霞关到枫香岭,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庆典,家家户户都出来设坛迎神,他们也是身穿前朝衣冠,头戴面具,手举火把,狂野地手舞足蹈,鞭炮声、鼓乐声、吆喝声混合成一片,在天地间激荡。我又看了看身后,纯洁的白雪一望无垠,在群峰之上,升起了孙将军和葛嫩娘庞大的身影,映衬在大半个夜空中。

在那一刻,我身背棺木的身躯也显得高大起来,我还可以看见遥远的枫香岭山麓的朱天庙,看见了那么多熟悉的不朽的灵魂。

2006.1.28-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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